落山夕陽─(下)

圖/黃祈嘉

我們站在陽臺上,烈風吹得我們頭髮脹。樓下正對的婦產科的育嬰室,嬰兒在啼哭。男孩輕輕哼起《桑坦露琪亞》,無意識的,彷彿在哄他們睡覺。我說,只要你上臺,你爸就會來,這是你們的約定。不管他們允不允許。

太晚了,他甚至來不及買回來的車票。男孩說。

高樓間露出那截空蕩蕩的鐵軌,神的鐵軌。風鼓動着我的耳膜。一列來自傍晚的火車忽然奔馳而過。

誰能保證那列火車裡沒有男孩的父親

男孩的身體像一根冰棍兒,被夏天烤化了,他順着牆壁,慢慢,慢慢跌落,最後,他蹲下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片從他的褲袋裡掉出來。

我撿起它。是一張照片,年代久遠,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正坐在一艘木船上微笑,他仰頭,頭髮蜷曲,戴蛤蟆墨鏡,下身穿一條牛仔短褲。波光粼粼,湖水盪漾,船裡放着一把吉他遠處太陽很大,隱約看見一座白塔,隱沒在太陽的光輝裡。照片的右下角,一行黑色筆跡記錄着時間:1989.5.31.

「這是你爸?」

「嗯。」

「我見過他。」

「不可能。」

「真的。」

「什麼時候?」

「剛剛。」

「你撒謊,小心我揍你。」

「你打不過我,而且我沒必要撒謊。」

「怎麼證明?」

「你相信特異功能嗎?」

「什麼特異功能?」

「特異功能嘛,就是有的人的眼睛會放電,有的人的身體可以自燃,有的人可以睡在棺材裡,一直不死。」

「不信,你也有特異功能?」

我沒有回答他。隔了一會兒,我說,我們來玩一個遊戲,你在心裡偷偷唱一首歌,我來猜。

男孩看着我,那樣子,像是剛被我施了法。可後來,他還是順從地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哼唱起來。

毫無疑問,我知道他唱了什麼,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樣。然而奇怪的是,我還聽到一些別的什麼。這從未有過。一開始是雜音,後來是由一些奇怪音符組成的旋律。它就是病房智能系統裡播放的音樂。我很難向你描述它,就像你不能描述一個人臉上意義不明的表情。相當多的時候,語言能做的,只是帶領你想像或者形成通感。所以,我也只能這樣告訴你,那首歌像是從溼漉漉的巖洞發出來的,充滿迴響,每一個音階都像被雨淋過。

《桑坦露琪亞》,我對男孩說,這是我作爲騙子所知曉的答案。

男孩被我的回答驚呆了,他的眼中閃爍着所有被我愚弄過的人都閃現過的光。他問我是怎麼做到的。我對他說,人們的心臟就像一個空紙杯,我的耳朵也像一個,一條看不見的線將它們相連,於是我聽到了聲音。我對他說。

他信了,他問我,是否能聽到他的父親,他明天會不會來聽音樂會。我擡起頭,望着那段剛剛跑過火車的鐵軌。

後來發生的一幕,我始終沒搞清楚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想像的。那時,我似乎換上了男孩那件鴨蛋青色的襯衫,邁開腳步,跑起來,躲過辦公室裡的護士,躲過查房的醫生,下樓,走出醫院大門,穿過街道,經過一家賣補習資料的書店,穿過花鳥魚市,穿過百合香氣和鸚鵡的叫聲。我的眼前出現一條窄路,路兩旁是一溜黑黢黢的平房。遠處是長長的鐵軌。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條。我翻過一堵紅牆,一下子就跳到了鐵路邊。鐵軌旁鋪滿石子,它們還帶有岩石的鋒利,讓我想起它們在山上的樣子,那時候它們還是一個整體。我走上前,趴在了上面。那並不舒服,石子硌着我的胸脯,耳朵被曬得發燙的鐵路烤得有點疼。但我需要痛苦。我側耳諦聽,我聽到風吹動楊樹、燕子振開翅膀,校園裡的男孩們在踢足球,女人踩着高跟鞋,要到附近的公園約會。然後,我聽到火車駛來的聲音。

我對男孩說,你爸正坐在一列長長的火車上,嘴裡塞滿面包和香腸。他一定餓了很久。男孩聽後笑了。

我們最終說服醫生,允許他和我在演出那天去了文化宮,在奶奶的陪同下。男孩穿着洗過的,嶄新的校服,拎着裝有單簧管的黑色皮箱。在大門口,他將那張折得皺皺巴巴的照片遞給我,讓我幫他尋找他的父親。

觀看演出的學生家長陸續走進大廳。我們像兩個追捕逃犯的員警目光掃過走進大廳的人羣。他班裡的同學看到了我們,他們圍上來。後來,身著白色禮服,胸前掛着麥穗樣流蘇的樂團演奏者走過來,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拎着黑色的棺槨,眼睛齊齊望向我們,眼神中有點可憐的意思,但沒有一個人同我們講話。樂團男教師在男孩身邊停下,似乎感到疲憊,他問男孩怎麼會來。

他來參加演出。我替男孩回答。男教師將我和我的話看做無物。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然後邁開步子,離開了大廳。

人羣漸漸寥落,只有三三兩兩遲到的學生和家長,小跑着進入了大廳。奶奶蹲下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她說她要睡一會,說完,就靠着一旁塗着紅漆的柱子打起盹兒來。我們也坐下來。工人文化宮的院子裡,栽了幾棵高大的梧桐樹,又是毛絮紛飛的季節,空氣裡到處都是毛絮。禮堂裡,幾個嘹亮的聲音開始報幕了。男孩將黑色的琴盒打開,拿出單簧管,按動鍵子,練習着即將表演的曲目,卻沒有聲音發出。奶奶的鼾聲漸漸加重,她開始睡得很沉。

報幕員報出了晚會最後的節目,我爲男孩整理了衣領,他有些遲疑,我說,你爸快來了。他於是拿着單簧管,推開了文化宮的大門。我也從臺階上站起來。我看到光芒萬丈的的舞臺,身著白色演出服的學生,他們正拿着樂器,一排排走上前,逐一落座。我關上門,站在距離舞臺最遠的地方,等待着我背後的大門再一次被打開。

所有演出者落座後,男教師走上前臺,深深鞠躬,隨後背對觀衆,做出指揮的姿勢。男孩就是在那個時候走上舞臺的。他沒有加入那些演奏者的行列,而是站在舞臺左面的一角。那列隊伍裡已沒有他的位置。他深藍色的海軍校服,與那些蒼白的演出服格格不入,像白色巨石旁邊的一朵淺色的浪。他舉起單簧管,也做出準備的姿勢。樂團教師拿着指揮棒手朝他擺了擺,示意他下去,但是他沒動。臺下發出熙熙攘攘的笑聲和倒喝彩聲。一位女教師從後臺走上去,將男孩一把拽了下去。

演奏者快速揮動起指揮棒,《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的音樂瞬間響起,高亢、有力,卻機械呆板,像公車上報站名的語音系統。沒過一會,我看到他又一次走上舞臺,站在他剛剛出現的位置演奏起來。女老師半蹲着身子,再一次跑上臺來拉他下去。他在臺上狠狠地掙脫,用力甩着胳膊,如同一隻小獸。臺下爆發更大的笑聲。

他沒有拗過女教師的力氣,被拉了下來。臺下簾幕的一角,女教師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額頭、前胸還有胳膊。男孩完全放棄了的樣子,垂着腦袋,慢吞吞地向從禮堂的後方移動。

我衝上前,截住他的去路。還沒到時候,我說。我拉着他重新往舞臺前走,他的手冰涼,像一根冰河裡的枯樹枝,我得想辦法讓它暖起來。我攥緊他的手。我們來到高高的舞臺前。女教師堵住了通往舞臺的入口,她插着腰,臉上寫滿憤惱和厭惡。

上去,我對他說,他像夢醒了,說算了吧。我於是蹲下身。踩着我,我對他說,踩着我上去。女教師向我們走來。我對男孩說,沒時間了。他於是狠狠地踩着我的肩膀,越上了舞臺,來到臺子的中央,正中央。那個位置,比所有演奏者離觀衆更近,比指揮的男教師離觀衆更近。吹啊,我向他喊,於是他豎起單簧管。

就是那個時候,我聽到了它,又聽到了那種從洞穴發出的聲音,那種細微、溼潤,伴有回聲的音樂。我分辨出來,就是那片曾經出現在男孩心底的雜音,那片掩藏在《桑坦露琪亞》下面的曲調。不同以往的是,它準確,清晰,我完全聽得懂,而且,它是有性別的,它似乎來自於一個陌生男人的哼唱。

他爸爸來了。我回過頭,竭力將舞臺上演奏的聲音驅逐,好讓自己更專心地聆聽。我開始在臺下的觀衆裡尋找他父親的身影,我拿着相片,一個一個比照,在昏黃的燈光下,那些黑漆漆的臉彷彿都是一個模樣。我沿着觀衆席的過道走着,時不時將照片遞給那些大人看。

你見過這個人嗎?你見過這個人嗎?

他們有的問你說什麼,有的說太暗看不清,有的只是對我笑。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並且響亮。我流下汗,明明就在附近的,怎麼會找不到呢。我發瘋似的在觀衆席繞來繞去。他們看着我,彷彿我是一隻從馬戲團逃跑的猴子,我想從那些投來的目光中,找到些別的不一樣的目光,男孩父親的目光,但是沒有。

那片來自洞穴的聲音,最後漸漸萎頓,消失。等我終於把觀衆席最後一個家長的面目看清楚,舞臺上的音樂也戛然而止了。就在那時,一道光彷彿從我眼前閃過。背對着舞臺的我,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擡起頭。我看到禮堂最後的那扇門,好像被什麼打開了一下,它掀開了一道銀色的線,緊接着,又迅速合攏。沒過多久的工夫,禮堂的燈亮了起來。

後來的事我有點記不大清了。男孩的病回去後就惡化了,他被轉到了更大的醫院,我們完全斷了聯繫。我度過了那段經常生病的日子,此後很久沒有再回醫院,直到今天。

現在,我的父親,帶着對夢的疑惑,進入了另一個夢。可胡蘿蔔、米糊和青菜,還好端端地擺在病牀旁的櫃子上。我爲他擦去嘴角的涎水,撫摸他冰冷、修長,充滿褶皺的手。那該是一雙音樂家的手。

空氣中的音樂接近尾聲時,藍煙也消散殆盡,奇觀消失了。夕陽染紅了所有。它降落下去的山,失去了細節,只留下黑色的背影。

彷彿是對我的憐憫,在夕陽落山之前,我的耳朵費力地甦醒了,它聽到了那首歌最後的歌詞。一個微弱的,沙啞的聲音對我們唱着:

Lord ,can you hear me,hear me at all?(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