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新時代》轉型賣奶茶的涼茶鋪
家鄉小城處於一個十分尷尬的地理位置，吃早茶，說白話，飲涼茶，嶺南文化浸潤許久，逢年過節舞獅游龍好不熱鬧，但是並不屬於隔壁廣府。
而家鄉的每一個小孩或許都逃不過因爲吃得「熱氣」，被爸媽領着去喝一杯涼茶。爲了安撫孩子苦得委屈的心情，涼茶鋪的老闆往往會貼心地附贈一小包自制陳皮，拿到裝着陳皮的透明小袋，大部分小孩破涕爲笑。
但是也不乏我這種怎麼哄都鬧個不停的「問題小鬼」，所以涼茶鋪的老闆對我印象格外深刻，當然，我對他們家也怨念已久：爲什麼會有人賣這麼難喝的東西，還不倒閉啊？
年少不更事的我當然不會只是想想而已，每次被「綁」去喝涼茶，就要口無遮攔地在老闆面前放一次狠話：「叔，太難喝了！你們家早晚關門大吉！」大叔從來不生氣，只是笑瞇瞇：「反正你得喝。」
喏，獎你一包陳皮，哎哎，別哭了，兩包行嗎？
那天之所以印象深刻，無疑是因爲對年幼的我來說的確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身爲老師的貼心小棉襖，班裡得意洋洋的小班長，居然在期中考試名落孫山，這讓我覺得很沒面子。並且我早就跟爸媽大放闕詞，如果我考了第一名，就帶我去吃肯德基，並且吃完不用喝涼茶。
從考試前幾日，我就開始想像我如何帶着漢堡包在涼茶鋪阿叔面前大快朵頤，又或者是怎麼挺着圓滾滾的肚子路過涼茶鋪後張揚離開。
可是現在願望破滅了，我十分失落。
放學路上經過涼茶鋪，我沒好氣地坐在他家門口的長凳上，等着爸媽下班路過順帶捎我回家。細心如阿叔，一下就察覺了我的沮喪，端着他那招牌式的笑瞇瞇問道：「小班長今天被誰欺負了？誰敢欺負你？」
「要你管！」我當然是不買帳的，要不是爸媽下令讓我在這等着，我定然不會來的，涼茶味光是聞就苦得要命，每天在這坐着，我就感覺自己像在中藥罐裡泡了個澡，或者就是像被浸泡在藥酒裡的某種任人擺佈的藥材。
一想到煮熟的肯德基飛了，自己只能坐在這臭臭的鋪子裡，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想得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這還不行，我必須哇哇大哭以宣示自己的委屈，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阿叔慌了神：「喏，獎你一包陳皮，哎哎，別哭了別哭了，兩包，兩包行嗎？」
拿到兩包比正常分量多得多的陳皮，傲嬌小屁孩如我，儘管在心裡笑出了聲，卻連謝謝也沒和阿叔說，只是停下了鬼哭狼嚎，乖乖等着爸媽認領。
「涼茶喝不？」阿叔問。
「嗚……」我作勢要哭，阿叔趕緊轉身忙自己的事，再不多嘴發問。
#慢慢飲，唔使急，慢慢來，唔使急
轉眼我已經讀高中了，阿叔的涼茶鋪也沒倒閉，不溫不火地開着，只是阿叔的頭髮漸漸少了，肚子漸漸大了，也有人開始叫他大爺了。
當然，遇到叫他大爺的客人，他的表現絕對很大爺。
我就親眼目睹一個路人匆匆停下，問：「大爺你這有沒有祛溼的涼茶？」
阿叔飛快瞥他一眼：「菜單寫着呢，自己不會看啊？」
「什麼態度！」客人莫名其妙，不知自己怎麼得罪了這位老闆，悻悻要走，結果阿叔滿不在乎。
滿懷少女心事的我約暗戀的男孩子去書店，路過涼茶鋪時突然看到老師騎車掠過，我做賊心虛，一下把男孩拽進了涼茶鋪。
我頷首窩在鋪前，祈禱自己千萬沒有被老師注意到，心跳砰砰要爆表，阿叔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慌亂，當然也注意到了我身邊的男孩。
「大爺，來一杯招牌斑痧涼茶。」男孩很坦然地點了單，轉頭問我，「你喝什麼？」
我哪有心思喝涼茶，於是應付了句：「和你一樣。」
大爺果然出招了，盯着男孩說，「小同學，斑痧是好，但我看不適合你現在喝，喝涼茶也要講時機，時機不對非要喝，那是有害無利。」他頓了頓，轉頭望着我，繼續說，「有的事也是這樣，小妹，你說是不是？」
男孩十分爽朗，替我作答：「是是是！行家說的都對，那我們還是要茅根竹蔗水好了。」
「哎，這就對了嘛。」阿叔手腳利落地遞上了茅根竹蔗水，轉身忙去了。
心想老師應該已經騎遠，我便想走，阿叔匆匆探出頭，像是無意又像有意般用方言說：「慢慢飲，唔使急，慢慢來，唔使急。」
但走出涼茶鋪的剎那，我突然意識到阿叔的用心良苦。
我心下暗暗說他多管閒事，不過也聽了他的，慢慢來。
#人嘛，不能一棵樹上吊着
我本以爲涼茶鋪會一直堅挺下去，直到大四畢業後兩年回家，想去喝一杯，才發現涼茶鋪早已關張，原址變成了一間陌生的奶茶店，忙前忙後的都是年輕的臉龐。
二戰考研還是失利的我被自我否定的浪潮淹沒，整個人被沮喪的密雲籠罩，發現熟悉的老店不再，心裡感慨不已，失落感又多了一點。
在奶茶店面前打量了幾分鐘的我準備離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我：「小妹，漂亮了啊！」
我轉頭，是阿叔，不，是大爺，阿叔真的是大爺了，穿着標準的大爺背心，還有大拖鞋。
「涼茶鋪不開啦？」我單刀直入地問道。
阿叔還是笑瞇瞇：「不開啦，今年不開啦！你看這奶茶店好不？」
「特好，這奶茶店生意紅火。」我望着排隊的小年輕們回答道，瞥了一眼菜單：「就是這個奶茶店，除了奶茶果汁，怎麼還賣斑痧？」
「那是，畢竟叔開的。」阿叔叉着腰，底氣十足。
我心想，果然是大爺，屹立不倒。
「不過當時計劃把涼茶鋪改奶茶店的時候，我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的，感覺好像放棄了堅持了這麼多年的本事，可畢竟，現在不是涼茶的時代了，我換條路走，店還能活。人嘛，不能一棵樹上吊着。」阿叔短短几句，就交代了來龍去脈。
「現在挺好啊，生意不錯。」我應和。
「好多人都被『堅持就是勝利』這種話說服了，其實也不是什麼事都這樣，方向錯了還堅持，那虧大發咯！」阿叔看看天，又看看我，繼續說，「不過我這也算曲線救國，誰知道奶茶店生意這麼好，連帶涼茶也賣得不少。」
#這次阿叔請我喝了杯斑痧。
離開阿叔的店，我開始好好投簡歷，居然很快收到了面試通知。
一直以爲自己不適合工作，只適合埋頭做研究，也許是我錯誤的堅持。
而且誰說工作何研究是兩碼事呢？
就像奶茶店也可以賣涼茶，對吧？（楊程程/廣西）
來文來源：《讀者》（原創版）202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