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望露
有一首歌叫「春花望露水」,當我輕輕唱起:「這一生,像黃昏,等待回航的船,越頭只袸冷冷的眠牀,春花啊,望露水…」,陡然一驚,我真的認識一個叫春花的女人。
那是近乎模糊的記憶了,多少年前離阿嬤家200公尺遠住着堂叔公,他的年紀和父親相仿,但論輩無論歲,父親要喊他一聲「阿叔」,他的牽手就叫春花。
春花有一張黧黑的臉,扁平鼻子,長手長腳,有一點點壯碩,做事俐落勤快,像陽光下的日日春,平凡、耐旱、耐貧瘠,對高溫環境抵抗力強。在那個沒有節育觀念,每個家庭都有半打以上孩子的年代,她只生養了一兒二女。
叔公曾和父親在臺北萬華一起工作,下工後節儉的父親都窩在賃居的小屋聽收音機、畫設計圖打發時間,堂叔公卻穿得趴哩趴哩去新公園遊逛,廟口看人下棋或小攤吃消夜;後來父親存夠了「娶某本」,回老家娶了母親,叔公口袋空空,也在父母朝夕叨唸,抱孫心切下成家了。父親結婚後帶着母親搬到城市打天下,叔公卻四海遊蕩,長年在外工作,讓春花嬸婆每天每天戴着覆蓋紅花布的斗笠,在家門口的小桌旁開蚵仔維持家計,還肩負照顧公婆,養大孩子的責任。
冬天,海風永遠冷冽,開蚵仔的手總是被堅硬的牡蠣殼割傷了皮刺穿了肉,鮮血淋漓好像從心窩流淌出來,卻沒有一雙溫柔的手爲她止血;夏天,烈陽當然粗礪,曾經青春的臉面一日日干涸黝黑,因爲對愛情的想望已渺,再姣好的容顏都要春雨滋潤,何況一個平凡的漁港村婦。堅硬的牡蠣殼敲開出柔軟的蚵仔,春花嬸婆像蚵仔,堅強面對她的人生,柔軟心呵護家庭完好。
從小喜歡聽父親母親聊起老家的所有人事物,阿賢冬天賣肉圓夏天買叭噗養活一大家子,石姆婆爲傳宗接代苦苦生了七仙女,建王爺宮要在秋天去高雄進香…春花嬸婆故事是這樣聽來的。
「叔公後來有沒有回家?」我好奇他不回家到底要去哪裡。
時間的巨輪不斷催我成長,長大的我有了更寬闊的天地,家鄉的故事漸漸不再關心了。後來聽聞春花嬸婆把客廳當賭場,讓一票親友在這裡賭博,她煮煮點心,幫忙跑腿買菸酒,抽點贏家紅利以維家計,叔公知道了不開心嬸婆做違法的事,二人大吵一架,嬸婆答應停止家庭賭場的條件是叔公要回家,叔公搬回老家了,和嬸婆同居一屋,卻相對無言。嬸婆有太多委屈,叔公無視;嬸婆有太多渴求,叔公無法給。他們二人分開煮食,婚姻的紅線各執一端,試着要同心前進,卻因心思有異,方向不同而時時拉扯。
後來,有糖尿病宿疾的嬸婆併發了視力模糊,瞎了眼睛,叔公陪她求醫看診,陪她走完人生最後時光,這是二人最長久的廝守,敞開了心,了無憾恨。
嬸婆走了,父親回老家上香,一頭白髮,一臉黑白夾雜落腮鬍,魁梧而健壯的叔公萎頓哀慼的神情裡,卻有着不一樣的光采在眼睛流轉。他身旁陪着一位斯文儒雅戴黑框眼鏡的男士。
「感謝許仔的幫忙!」叔公跟父親介紹這個朋友。他們二人眼神交會時有柔情萬種。父親看出來了,也懂了,其實早在萬華的日子就是了,叔公辛苦了一輩子,父命難違,民情難容,讓他艱辛踽踽於途。
「金花也認識許仔,我跟她說了,我對不住她這一生爲這個家的付出。」
聽說他和許仔一起環島,一起出國,也常常一起去塔裡看嬸婆。
叔公和父親同齡,他撐不到七十五,他病了,一兒二女自顧不暇,都有沉重的生活擔子,叔公進了療養院,許仔天天去探視,風雨無阻,直到幾年後叔公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