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同學會-鹿特丹市集人生
我提着鼓得滿滿的購物袋,越過大馬路,到巴士站牌候車,這同樣的路程我已走了將近九年。時光倏忽而過,而我何其有幸,仍可享有這市集的美味,擁有平淡靜好的生活。
再沒有那裡能比市中心的大市集更足以讓我體會港都種族和文化皆多元的特色了。這市集就坐落在鹿特丹主要商業區的邊緣,附近除了有住家外,還有國際企業的辦公大樓,加上公共交通系統四通八達,十分方便,來這兒逛市場的什麼人種都有,貨色更是包羅萬象,來自世界各地,充分反映鹿特丹兼容幷蓄的國際色彩。你別看這個城市的人口才六十萬,比起臺北、香港和上海都是小巫見大巫,登記有案的居民國籍卻有一百六十多國之多。
上午逛街的人少,專爲買菜而來的人多,市集相對地較不擁擠,貨色也較新鮮、充足。品質好就比較沒有降價的空間,然而重視品質的廚師仍多半在九、十點就來到市集,精挑細揀當令的好貨。到了下午,逛舊貨攤、成衣攤的人多了,精打細算的家庭煮婦或煮夫也來了,這時高檔的食材少了,可是「跳樓大拍賣」多了,尤其是下午三、四點,攤販急着出清存貨,往往一歐元便可買到一大袋蔬菜。
露天大市集也有不少熟食攤位,每到午休時分,常見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來這裡買午餐,薯條、炸魚、印尼春捲、土耳其烙餅、印度油炸餅、德式香腸麪包,各國口味任君選擇,飽食一頓要不了兩三歐元,在物價高昂的荷蘭,這可是超低價位的常民美食。
每年從八月底到四月下旬,每逢週六,市集的一角都有個獨一無二的淡菜攤,獨沽荷蘭本土盛產的淡菜這一味,這攤子不只售賣生鮮淡菜,也供應熱騰騰的現煮淡菜,攤後那一口大鍋永遠熱氣蒸騰,笑容可掬的大嬸、大叔忙着替客人舀一碗碗的淡菜,大夥兒就圍在攤前,當場「立食」。我喜歡這種隨興又不拘束的氣氛,天冷的時候常去光顧。
好幾年前,我因爲替臺灣一家旅遊雜誌寫專欄,每個月都會收到航空寄來的當期雜誌,記得有一期介紹鹿特丹,寫到了大市集,專題中就有這淡菜攤的畫面。照片中有個黃皮膚女人正大快朵頤,我定睛一看,那不是別人,正是區區在下。
到了夏季,淡菜下市,淡菜攤消聲匿跡。沒關係,市集老饕轉換陣地,到各家魚攤大排長龍,因爲「新鯡魚」上市了。隊伍中的人往往也是什麼打扮、膚色都有,我這個生來就饞的臺灣人當然也在排隊。而不管你講的荷語帶有什麼腔調,甚或索性說英語,魚販都會替你將最新鮮的鯡魚去頭剔骨,讓你能痛快享用這夏季「旬味」。
好不容易輪到我,魚販彼特看到是老主顧,微笑着打了聲招呼,手裡一刻也不停,熟練地剔着魚骨。他並沒有問我,就舀了一匙洋蔥末灑在魚上,彼特早就明瞭我的口味了。我拿着我的鯡魚走到一側,仰起頭來,提起魚尾,把魚垂直放進我的血盆大口中,狠狠地咬下一大塊,慢慢咀嚼,細細品嚐。長龍陣中的老太太,興味盎然地看着這個亞洲女人以這標準的荷蘭姿態食鯡魚,笑嘻嘻地對我點點頭,以荷語說:「好吃喔。」我滿嘴魚肉,不便回話,只能頷首還以微笑。
大市集也反映着季節的遷變,鬱金香開花時,蔬果攤上堆起了白蘆筍,於是我知道春天來了,接下來,碧綠的節瓜、色彩繽紛的甜椒還有鮮紅的番茄、豔紫的茄子佔領了攤位,一年當中最舒服的夏天終於來到荷蘭。秋季時,來自西班牙的水柿便宜又香甜,正巧法國甜瓜下市了,就改用紅柿取代甜瓜佐風乾火腿吧,一樣中看又中吃。冬天了,本土和歐洲近鄰產的蔬果樣數變少了,耐寒的韭蔥、白菊苣和看似袖珍包心菜的抱子甘藍這時就佔了上風;韭蔥和菊苣可以做焗烤菜,抱子甘藍加栗子更是耶誕晚餐的經典配菜。
我在這裡也看到生老病死的人生百態,我初來荷蘭時,專賣香草、橄欖的摩洛哥雜貨攤販有個小兒子才十歲不到,個頭小小,鬼靈精以的卻又滿有禮貌,是個好孩子。他只有在假日纔來幫爸爸忙,我每見到他一次,就覺得他又長高了一些,嗓門也變粗了一點,有一陣子好久不見他,那天在攤上看到一個年輕帥哥,身材魁梧,人卻文質彬彬,我楞了半秒鐘才發覺,就是當年的小男生,那一瞬間,真的有點感慨。
拐個彎到最靠近方塊屋的那一排花攤,打算跟一位老先生買束花,這位老先生是個閒不下來的人,常常邊哼着歌,邊在那兒把幾種當令的鮮花綁成美麗的花束,一把才賣五歐元上下。走到攤位前,卻見綠色油布上放着三束素白的花,我心裡有不祥的預感。果然,桌上貼了一張告示,老先生已於一週前心臟病發過世了,享年七十二歲。告示旁有本攤開的簿子,已有不少人寫下了悼辭,多是荷文,我也看到英文的留言,我拾起桌上的筆,在簿上也簽了名,考慮了兩秒鐘,在名字旁邊用中文寫了「一路好走」,算是感謝老先生曾以他的花朵爲我的生活增添了幾許美麗的顏色。
市集上熙來攘往,有土耳其水果販在大聲叫賣:「好吃,好吃的藍莓和覆盆子啊!」我向他買了一盒,再向隔鄰的荷蘭大嬸買了一包綠豆芽和一把青蔥。今晚,我打算做廣式豉油炒麪佐印尼辣醬烤鯛魚,飯後一人來一盅初夏的覆盆子佐希臘式優格淋蜂蜜。
我提着鼓得滿滿的購物袋,越過大馬路,到巴士站牌候車,這同樣的路程我已走了將近九年。時光倏忽而過,而我何其有幸,仍可享有這市集的美味,擁有平淡靜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