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納百川》從雙語到全英語 捨本逐末(林保淳)

推動雙語教學已成爲全臺教育圈熱潮,近來也常看到大學中文系釋出全英語教學條件,引起討論。(示意圖/本報資料照)

最近政府極力推倡「雙語政策」,雖說是「雙語」,但基本上所重視的就是「英語」;揆其用意,無非是爲了「國際化」起見,企圖讓國人透過流暢的英語能力,與「世界接軌」。

沒有人能否認學習「英語」的重要性,畢竟,以英美語系爲主的國家,在近、現代科技文明發展中的關鍵作用,是衆所周知的,而也正因其國力的強大,使得英語成爲全世界共通的語言;習得英語,不但可以無須透過二手的翻譯,就能直接將其所涵攝的各種知識內容迅速接收,更可以藉此共通的語言,與世界其他各國作深密的交流。因此,如能學習得英語,再輔以其專業的知識,自然能夠如虎添翼,對個人的未來發展,有更多的助益。

語言最主要的功能,在於傳遞訊息及知識。但是,世界各文化衍生的語言,是各有其特色的,也各有其優長,英語可能最擅長於醫學、科學等知識的表述,但在哲學上,就未必比德語來得更精切,而就文學來說,更未必就能壓倒過漢語。真要能夠與世界接軌,語言的傳遞訊息功能,只是一種技能,如不能深入瞭解其語言所構築的知識體系,顯然就是捨本逐末的。

在這裡,我們必須先區別,「雙語教學」的目的,究竟是着重於語言的訊息層面,還是知識層面。在傳遞訊息,以溝通、交流爲主的層面,我是非常贊同多學英語,以增進個人技能的;但具備英語簡單的傳遞訊息能力,尤其是在生活運用方面,而無專業的知識作支撐,也未必就真能如我們所想像的,可以無往而不利。英美語言體系中的普通老百姓,販夫走卒、街頭遊民,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不能說流利的英語,但往往知識不足,故也無法在社會上取得更高一層的成就。

事實上,任何人慾在社會上生存,語言的學習就是一種本能,無待乎如何勤力學習,任何人都能在耳濡目染下,習得這個社會所共用的普通語言,且亦只要有此基本的能力,就能保障其在這個社會中生存及生活的所需。基本上,任何一個社會中,大概80%的人,即便絲毫不懂外語,也一樣可以在這個社會中尋得順遂的自我發展之道。剩下的20%,可以說是社會的菁英了,在擁有深厚的知識前提下,精通多種語言,尤其是英語,無疑可以拓展其更大的發揮空間,取得更高階的成就。

但是,任何社會的結構,都是呈金字塔型的,普通民衆佔了大多數,而菁英,尤其是最頂端的政策擬定、執行者,絕對都是極少數的。「雙語教學」的最大盲點,就是企圖將所有的普通民衆,教養培育成爲菁英,這也是菁英階層以自身的經驗,歸結出的結果。但是,一個社會,果真需要如此多的菁英嗎?有可能人人都蛻轉成菁英嗎?

學習語言,固然有多種途徑,但最直截而有效的方式,就是提供一個適當的語言環境。將一個對某語言完全陌生的人,投置於那個語言的環境中,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只要其能真正與當地人共同生活作息,相信都一定能說出流利的人與人溝通、交流的語言;反之,如果沒有這個共通的語言環境,就是再如何勤力學習,背單字、學文法、知源流,也未必能夠脫口就是流暢的語言。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楚人學齊語,在「一傅衆咻」下,還是徒勞無功的。

臺灣以前是中學纔開始學英語,後來在小五時開始學,現在則是小三,甚至連幼稚園就開始了,可捫心自問,這麼幾十年下來,多數人所學的英語,究竟能派上什麼用場?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爲整個社會環境「用不上」,或者根本「不必用」,真正「用得上」,也「必須用」,而且具有富厚的經濟能力的人才能更進一層的,也都是一些所謂的菁英,這無形之中,就成了一種富人對窮人的剝削,這也正是提倡「雙語教育」最大的危機。

學習語言,其實比溝通、交流更爲重要的是透過語言的學習,用以攝取更廣大的知識,而這些知識,往往因各國語言的不同特色,而有所不同。最近因教育部「雙語教育」其實就偏重於英語的影響,就連以傳播專業知識爲主的大學教育,也紛紛起而效尤,在徵聘人才的時候,特別祭出了「全英語授課」的條款,美其名是「國際化」。就大學教育來說,「國際化」當然必要的,但如果僅僅特別強調「國際化」,着重於語言交流的層面,而忽略了知識層面的攝取,這種「國際化」,除了便宜了若干從外國(尤其是英美國家)獲得博士學位的學者之外,能夠獲得多大的效果,真的是令人質疑的。

在這裡,我們必須慎重考量到,「教學相長」向來是教育中最重要的一環,學習的場域,由教師將專業知識傳給學生,而由學生的反饋,讓教師能自反饋中獲得啓發,以彌補、增益其專業知識其教學技巧,師生互爲主體,又互爲客體,這纔是知識傳播最完美的型式。相較起來,「全英語授課」,明顯太過於側重於教師,而忽略了學生的接受可能。完整而周延的知識傳播,必須考量到學生的英語程度,由於目前多數學生的英語程度,恐怕距離完全接收,尚有不小的距離,貿然以英語授課,學生勢必得花費更多的心力在語言本身的學習不可,這對英語程度較差的學生來說,明顯是不公平的。更何況,由於語言、文化的差異,許多專業的知識,是很難「轉譯」成英語的。

這次最引發爭議的,就是淡江中文系的徵才,是欲訪求「小學」(文字、聲韻、訓詁)的師資,這門課幾乎是全臺中文系的必修課,也是學生最感繁難,甚至視如畏途的一門課。用學生最熟悉的中文授課,學生面對特殊的象形字體,從甲骨文、金文、大小篆、隸書、楷書的演變;上古音、中古音、近現代音的不同;變化多端的字義流衍及訓詁,都是戛戛乎其難以負荷的了,如果改用「全英語授課」,即便教師具有此「轉譯」能力(我百分百懷疑),學生能接受得了、聽得懂嗎?推衍以廣,那若干專以修習語言的科系來說,日語、德語、法語、俄語,幾十種不同語系的科系,也要用「全英語授課」,這會是怎樣的一種學習環境、會收到怎樣的學習效果?

我不反對大學有若干課程採用「全英語授課」,但如果晉用教師都必須具備此一能力,則臺灣每年產生的許多「土博士」,如何與那些早早留洋的「洋博士」抗衡?這些「土博士」,固然可能英語不如洋博士流暢,但專業知識可以憑藉「翻譯」獲得,其實未必就會在知識層面上遜色於「洋博士」的。如果此一「外來和尚會念經」的觀念,持續讓它發酵下去,那臺灣其實很多博士班都可以關門大吉,未來所有的大學師資,乾脆就都請英美人士擔任就好了,他們的英語程度,肯定比「洋博士」還要高明。這顯然是「殖民地」,甚至「次殖民地」的觀念,臺灣真要淪落成如此不堪的境地嗎?

「國際化」當然非常重要,但國際上不是隻有「英語」而已;語言的學習,語言環境的營造,是最重要的關鍵,臺灣缺乏的是英語的語言環境,但也未必需要特意營造出英語環境,願意學習、想要更進一層的菁英,可以透過各種管道,如補習班、遊學、出國留學,加以深造;但不必強求每個人都非當菁英不可。語言的學習,因各國語言的特色,可有不同的知識內涵,但知識的攝取,個別的語言未必是充分且必要的條件,因爲還可以透過大量的翻譯加以攝取。

其實,「雙語教育」的真正功能,僅僅顯現在日常生活上的溝通而已,多一種語言技能,當然就多一分進展的機會,但由於「翻譯機」的出現,其實日常所需的語言交流功能皆已可以取代,即便不通英語,也未嘗不能溝通、交流。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是知識的攝取,不此之務,而斤斤於一般的語言溝通能力,說穿了,就是捨本逐末。邯鄲學步,必將忘其故步,真的可以休矣。(作者爲退休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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