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爹味創作”爭議的幾個補充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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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推送(→)後,網絡上吵成一鍋粥,強迫自己戒斷了幾天微博。
現在情緒完全下去了,還是想就幾個討論中的常見問題重新說明一下。爭議和辯論都是可以的,但我不想自己的觀點被偷換概念。
1.“人物有爹味符合時代特徵很正常。”
在這幾天的爭議裡,《漫長的季節》裡王響(範偉)和龔彪(秦昊)的表現是不是有“爹味”,至少是有共識的。爲本劇辯護“創作者不爹”的也必須承認,這兩個角色客觀上呈現出了某一種男性不那麼好的特質。
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漫長的季節》究竟有沒有美化、詩意化這種“爹味”?——很多人認爲導演是白描和反諷。
可是結局對三個男主角都有命運的抒情化處理,非常明顯地,創作者代入了他們的命運,也在引導着觀衆代入這幾個男人的命運。從劇情視角到畫面到音樂,表意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
網絡上種種溢美之辭,時代如何如何,個人如何如何……那麼他在家庭裡的獨斷專行,他對於妻兒的漠視,這些最終都變成了小瑕疵不值一提。
而我們這些感到不適的觀衆就是總想問,“下崗”的命運不分性別地砸在每個人身上,砸在每個家庭內部。但最浪漫化的抒情,最細膩的共情,給了這些男性角色。
很多人會說,已經安排美素自殺的劇情了,這就是美素視角,下雪的畫面裡也有麗茹和巧雲,所以都兼顧到了。但着墨和帶動觀衆共情的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
上一篇推送已經說過,白描爹、白描爹且浪漫化、白描爹但指出爹的悲劇,這是三種。
《鄉村愛情故事》裡幾乎每一個男人都爹得要死,但是這不會讓我們不適。因爲那纔是純純白描幾個極品爹,謝廣坤愛開會愛說教的爹味濃郁就是常規笑點。劇中的媳婦們每一天都在勞動,劇情展示了婦女的工作量和對創造家庭收入的貢獻,這些真正在悶頭幹活的媳婦們,經常能一針見血指出爹們有多荒謬。
如果拿文藝的跟文藝比,那就去看看《陽光普照》,所謂“父愛如山”只是灌輸一致令孩子活到他的要求。烈日當頭陽光普照但無法睜眼無法擡頭。
也有一種觀點認爲,王響對第二個孩子王北明顯好了不少,可見他也在反思和改進。
親愛的朋友們啊,請問這片土地上,哪裡能撿到一個健康的男嬰?
現實裡被扔的嬰兒,要麼是殘疾重病,要麼是健康的女嬰。那些被扔掉的健康的女嬰有多少能活下來,我不知道。但在電視劇裡爲了讓一個父親有了救贖,就能讓他撿到一個健康的男嬰。然後觀衆感嘆,老天送他一個好孩子,父愛真偉大。
且不說,王響獨自撫養一個男孩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美素帶孩子養孩子有多不容易。就說這個“他已經反省了爹味後來改正了”的觀點,原來要失去一個孩子才能學會做一個正常的家長——而正常的家長已經是很多人心裡的“好父親”。這就是我們對男性(及男性角色)的好評標準嗎?
再者,巧雲又爲什麼一定要答應王響跟他重組家庭?女觀衆代入一下巧雲,都應該選一個不爽約不辜負自己的人更合理吧?
男主角的下一個妻下一個兒,都如同工具人一般,以不符合現實邏輯的方式出現了。因爲創作者是如此渴望原諒一個壓迫兒子的父。
不是每一個被父對待過的子都會帶着哪吒的怨恨,也有可能變成下一個父。
2.“創作者不是已經在故事裡寫了女性形象嗎?”
爲“女性角色淪爲背景板”而發聲的網友們,接力填補着、想象着那幾個女性角色會有怎樣的痛苦和心境,但這反過來又被當作另一種辯護素材,有人認爲,這些就是創作者設計好的。
你不能因爲女觀衆共情能力太強,就說導演本來就這麼多意圖吧。
在我看到大結局發現美素是上吊死之後,我深深感到痛苦。老公是不是記得她,不重要。美素的遺願是不掛遺像,這也沒錯。但是上吊死了是多麼大的怨恨,是多麼決絕的對生者的懲罰,創作者自己把這些事情忘記了。兒子離開的陰影是那樣的具體,被一次次重現和鋪陳,相比之下,連上帝視角里,妻子的離開也是不重要的。
有一個評論說得好,這就是“目中無女”。但凡麗茹能來一句“那我姐死得不冤嗎”,也算是爲美素留了一筆。
而這又要說到另一個問題。《漫長的季節》裡,女人是沒有朋友的。
美素和麗茹是表姐妹,但麗茹好像也忘了表姐死了。巧雲和美素是工廠同事,但她們好像平時不用聯繫一樣。現實生活裡,貧窮或下崗家庭,女人們跟男人一樣在忍受,但還要操持家務,如果同在一個廠區,女人們當然會相互聯繫和幫助,可是這些統統沒看見。
之前我說,殷紅和沈墨本來是弱者互助,卻一下就被翻成“互害”。有人指責我擡槓,這不過是戲劇情節。
那我要問了,如果一個故事裡,弱者都要互害,你是準備用多大的筆觸來寫結構性的壓迫?——可是沒有再深視角和社會議題了。反正故事裡的男人都能相互諒解。
再次重申:本劇中,男人相互諒解,女人沒有朋友,她們剛做朋友就互害;一個家庭內部,大爺是罪魁禍首,但在劇中被沈墨細緻處刑的是大娘。基於此,恕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女性角色塑造”。
3.爲什麼要對着男性視角要女性視角?
一種常見的反駁是,“這就是男性視角,你爲什麼要對着男性視角要女性視角”。
因爲我看了一部又一部,從小看的講述、報道,現在搞的“東北文藝復興”,痛苦都是屬於男性視角的。下崗、工廠、勞模、貧窮、人生不如意……連東北本身都被比喻爲一個時運不濟的“長子”。
難道,看了太多男性視角之後呼籲女性視角,也是一種不禮貌不優雅不懂事?
如果你是《士兵突擊》,那還真說不上什麼女性視角的問題了,因爲這些男性角色在過集體生活,就看不見一個女的。可《漫長的季節》這些人都有老婆,他們是能離開老婆的“獨立男性”嗎?
王陽也是美素的孩子,美素是能理解自己和孩子之間的價值觀差異的,但一切都是王響獨裁專橫,然後悲劇至此,他是虧欠美素的。
總有人說龔彪是好人,十萬塊錢都給了麗茹。這十萬是誰掙的?看起來誰靠譜誰能掙錢?就算劇情沒交代十萬是誰掙的,那也是夫妻共同財產,龔彪單方面處理夫妻共同財產令小家庭無以爲繼,回頭他把這錢折騰回來也算“有擔當的好男人”了?
還有人問,難道《水滸傳》你也要講女性視角嗎?
怎麼不能呢,這些都是有過批評的啊。《水滸傳》多處殺女,女人“淫蕩”是重罪,殺了女人上梁山當好漢。請問世道不公究竟是朝廷昏庸,還是女人有性慾?爲什麼女人婚姻不幸福想要滿足自己情慾就是如此重大的罪過?當然這是古代故事,但從古至今都有這種殺女爲英雄、壓抑女性慾望的傾向,爲什麼不能批評?李碧華不就是爲了這個女性視角的缺失寫了《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4.“對任何作品都要女性視角是追求樣板戲。”
當您準備使用“文革”“樣板戲”能詞彙時,請仔細想想,這些東西究竟是在什麼力量的支撐下,才能消滅文化多樣性?
而當我們要求女性視角時,是在一個社會結構裡要求弱者的視角,這僅僅是一種來自民間的呼籲。沒有一個要求女性視角的觀衆去舉報影視劇創作。但對“女性視角”懷有惡意的人,正在舉報我們的文章。
用“樣板戲”來進行錯亂的比喻,是否忘了,張愛玲是女性視角、《紅樓夢》有強烈的女性視角、絕大部分“搞破鞋”“三觀不正”而成爲經典的戀愛故事,都是女性視角,是女性的愛與愁與欲,是女性如何衝破社會世俗去尋找自由。
女性視角,正是“樣板”的反面,是文藝創作需要探索的部分,且至今仍然是相當缺失的。
非要說“女性視角”是陳詞濫調,難道說現在的男性傷痕文學不是固定格式嗎?大時代、小人物、失敗了、女性受難的案件男性去拯救——我不會輕易說民間創作是“樣板戲”,這不公平,我只是說,我看男性的傷痕文學也挺套路,換換也沒什麼不好。
請不要無視國內影視環境里長期以來女性視角的缺失,也不要用“創作者的個人努力”去掩蓋系統性的問題。
這幾年的春節檔,大部分國產大片沒有女主角,這不可怕嗎?
還有,我們寫過很多次,在電視劇領域,雙男主的項目隨便開,沒有女主無所謂。但如果想創造雙女主故事,在國內,幾乎不可能,從影視劇立項開始就沒有人相信這可行,一些所謂的國內雙女主劇,女主角都是有官配男友的。
兩個(或更多)女人,只是爲了事業(或別的什麼精神生活)並肩站在一起,主線不是她們各自的婚戀狀況,這已經足夠挑戰、足夠離經叛道,到了我們國內根本很難立項的程度。儘管從《殺死伊芙》到《重啓人生》在國外都這麼紅。
5.“對文藝作品要求女性視角是「三觀黨」。”
天大的誤會,我們最愛看的是《晝顏》,女人在裡面做盡了所謂世俗意義上的“錯事”,“毀三觀”誰在乎呢,我們只爲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女性感動。
我們絕不反對女反派,呼喚過多次。強調女性視角,當然討厭對女性的道德規訓,反感把女性框在“聖女”的枷鎖中。
女性視角爲“惡女”“蕩婦”尋找其行動的邏輯和來龍去脈,是一種對男性書寫的反叛,也通常蘊含着是對社會的控訴。
但就算是男性視角的“惡女”,我都願意看。通常情況下,女魔頭都比傻白甜更像個活人。
恰恰是追求女性視角,纔不要“三觀”綁架。我們不怕女性角色是反派,我們怕女性角色沒靈魂。
6.“一天到晚批評「爹味」,難道你只想看好男人,這背離了生活真實。”
謝謝你願意承認,爹味無處不在就是“生活真實”。
而需要看標準的完美無缺的好男人,這是當下偶像劇的訴求不是我的訴求。對於這種創作思路,我們在3月介紹《重啓人生》的走紅時已經說過了:這相當於做物理題假設沒有摩擦力。
不是說不能拍“爹味男”,但你拍的時候得知道這角色是有問題的。
拍“爹味男”很有必要,屬於展現現實。可一邊拍着父親的缺點一邊“父愛如山”,真的沒意思,前面說了,《鄉村愛情》都不這麼拍,對吧?
再者,我說大家也跟上時代吧,現在更多女觀衆的訴求是,能不能來個《重啓人生》,沒男主的,試試看唄,反正沒女主的故事古往今來多得是。
7.“是不是都拍虛假的大女主爽文你們就滿意了?”
又一個偷換概念。恰恰是不能真正理解女性主義的視角纔會造成“僞大女主”氾濫。我們吐槽了多少次僞大女主,就是因爲這些“僞大女主”的本質還是“男人都愛我所以我開掛”,“我有錢我漂亮我是人生贏家”,這是完全依附於當下慕強邏輯的意淫,並非是我們要的女性創作。
8.“我看你就快要把所有電視劇都用女性視角來看一遍了。”
暫時沒有這個打算。但如果真做的話又有何不可呢?
要麼你搜搜,用女性視角重新看經典作品,在學術界很常見。
學者、作家倪湛舸就說過:“女性主義不是一個窄化的工具,而是一個深化廣化的工具。”
9.“就是因爲你們對作品上綱上線,女性視角作品才舉步維艱,這又導致國內女性視角的電影都不賣座。”
連《甄嬛傳》這種純宮鬥戲我們都能當成半個職場女性戲來看,雖然講的是雌競,但是女性角色有血有肉我們就能細品,我們是多麼缺女性戲啊!
你不能找幾個文藝片說不賣座,就來攻擊女性視角沒意義,文藝片本來就很難賣座。
能不能看看全世界,從《後翼棄兵》到《黑暗榮耀》都火成什麼樣了?《瞬息全宇宙》是男主改女主才從平庸變神作的,這也是創作者在“打拳”嗎?
10.“你這個居心不良的營銷號。”“你就是爲了流量。”
這種扣帽子沒有意義。
從報紙電臺電視臺到網站到所有社交媒體,都需要想辦法創收自負盈虧,所以呢?
每個人的公開發聲都是爲了表達意見,什麼是“流量”?我也可以說你評論我是爲了你的評論點贊數多一點好滿足你的虛榮心。
如果覺得說這些話可以賺錢,要麼你也說一個月看看能不能賺到錢?
11.其他要說的話。
看到很多理性聲音,從理論和邏輯角度支持女性視角,都很有道理。但深感其有道理之餘又想說,對於我們這樣感到不適的觀衆,說話只是一種本能。因爲真的感受到了痛苦。
這些日子裡最讓我覺得有趣的一條評論是:“你還是老老實實寫八卦吧!”
我承認我這個人有時候挺刻薄,但我再怎麼刻薄,無論如何說不出“不老實”三個字,我不明白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上網說話能構成“不老實”。
如此輕易地用家長式的發言否定一個不同意見的存在價值,本身即是“爹”的一種。
跑個題吧,以前親子節目紅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寫(至少從節目裡看)誰對待孩子的方法更好,很多做了家長的網友對我非常有意見,認爲我自己沒有孩子所以從孩子的視角看問題過於任性。
我只是希望我能記得從弱勢一方去看問題。孩子來到這個世界只能任由家長處置毫無反抗之力,孩子的體力和智力跟家長完全不能比。我一代入孩子想到一個沒有反抗之力的人可能會被強勢方殘暴支配,放棄自己的愛好,傷心無人同情,快樂被壓抑,我就會感到痛苦。
這些和一部電視劇又有什麼關係?當如此明顯的視角問題出現時,當女觀衆感到“不適”要說出來時,這就是有關係的。
權力結構處處存在。
女性視角的本質跟所有的人文主義和普世價值是一樣的:要看見不同的人、要多元、要從強勢方掌控的單一講述裡掙脫出來。
有缺點,不表示我認爲《漫長的季節》這部劇沒有可取之處,上一篇推送已經說了,優點全網誇無需贅述,缺點尚未看到有人講,所以主要講講。
劇有優點,但其“目中無女”令人痛苦,非常痛苦。如果這樣就是輿論眼中的“瘋女人”,那讓我發瘋吧,就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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