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豐文:我對中國足球沒有恨,只有愛

2015年,高豐文足球學校已經關閉了好幾年。剛入行的我想寫一篇高豐文的採訪,好不容易要到了遼寧省體育局一位領導的電話。領導也很熱心,答應下來幫我去聯繫高豐文。

又過了幾天,我的手機收到了一個座機來電,在互表身份後,我說明了來意,電話那邊的高豐文問我:“你從哪兒來啊?”我回答我從上海過去,高老沉吟半晌後對我說:“拉倒吧,那麼老遠就別折騰了。”

5年之後,我又一次看見了高豐文的名字,卻是從中國足球隊官微發佈的訃告上。

1988年的新春之夜,高豐文正率領國足在國外備戰。在1988年春晚的廣東分會場主持人請受邀出席春晚的國足前主帥曾雪麟和全國球迷講幾句話。曾雪麟操着一口廣普,有些激動地說道:“我們的足球,幾經風雨,不斷拼搏,終於進軍奧運會啦!這是一件大喜事,一個轉折點,我希望中國足球,一定要走向世界,高高騰飛!”

在畫面從廣東分會場切回之後,春晚現場隨即播放了高豐文和國足球員們的實時影像。在影像中,高豐文露出喜悅和自信的笑容,高豐文和隊員們在感謝球迷們支持的同時,也不忘對老一輩足球人表示致敬。隊員李輝這樣說道:“爲了我國的足球事業,許多老教練、老運動員付出了汗水、心血和青春,請晚會的主持人代我們向這些主持人獻上一束鮮花。”

曾雪麟與高豐文,兩位國足主帥就這樣隔空完成了交接與祝福。

1985年5月19日,中國隊在工體1比2不敵香港隊,無緣1986年墨西哥世界盃。輸球引發了騷亂,憤怒的球迷們在街上高喊着“槍斃曾雪麟”,並砸了中國隊的大巴車。5月31日,曾雪麟辭去中國隊主帥一職,年維泗臨危受命,第五次出任國足主帥(也有說第六次),高豐文作爲助理教練被補充進教練團隊。

“5.19事件”是中國球迷文化發展的一個里程碑,自此之後中國足球隊成了球迷泄憤的工具,中國隊的主帥也自此成爲中國就業壓力最高的職位之一。

高豐文的球員時期效力於家鄉球隊遼寧隊,也曾入選過陳成達執教的國家隊。退役後,高豐文曾被派往也門和布隆迪擔任援外教練。1982年回國之後先後擔任國青和國少隊主教練,挖掘出了謝育新、曹限東和塗勝橋這樣的苗子。1985年在中國本土舉行的世少賽上,他率隊從小組出線,最終輸給了西德,止步八強。

1986年的亞運會,年維泗率領的中國隊在八強戰中不敵科威特被淘汰。年維泗在回國後宣佈辭職,1986年年底,高豐文被任命爲中國國家隊主教練。

高豐文與年維泗(左)

高豐文之所以成爲國足主教練,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他在國足兩次折戟重大賽事的時候,都率領國青和國少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緩和了球迷們的不滿情緒。上任伊始,他就大刀闊斧推行自己的足球理念訓練方法。最廣爲人知的就是猛練中國球員的身體素質,這個身體素質指練的不是長跑,而是體格。

在1987年以前,中國足球一直把技術訓練看作重中之重。早在參加完世少賽之後,高豐文就在工作彙報中指出:中國球員在與歐美球員拼搶的時候,可以利用靈活的技術來彌補身體素質上的不足。但是當遇到技術相當的對手時,就完全佔不到任何優勢。隨着年齡增長。這種身體上的差距將會變得愈發無法追趕。

爲此高豐文選擇從球員們的生活習慣上入手,飲食向歐洲球隊看齊,作息上強制改掉球員們睡午覺的習慣,因爲球員睡了午覺之後下午沒精神頭,晚上還睡不着,十分影響訓練成果。爲此他特意把訓練改到了下午兩點進行。訓練的時長雖然沒變,但強度得到了提升。

除此之外,高豐文還爲每一名球員量身定製了行爲規範,比如進出訓練場和食堂不準穿拖鞋、按時熄燈不許熬夜、不許穿戴首飾、不許留奇怪髮型……這些都被記錄在高豐文的自傳《我這四年》當中。

在高豐文帶隊初期,他的管理方式讓一些足協人士頗有微詞,他們認爲,從來沒有帶過甲級隊的高豐文,顯然是把已經成年的運動員當成孩子們練了。可在國家隊,他面對的不是一羣仍待打磨的青少年球員,而是一羣完全有了自己想法的成年球員。

即使如此,這羣球員最終還是被高豐文的規矩磨了出來。比如隊員李輝原本是一個悶葫蘆,高豐文一直鼓勵他要勇敢發言,說出自己的想法,也因此就有了之後春晚上的那一幕。

1987年,爲了備戰漢城奧運會外圍賽,高豐文率隊遠赴巴西。在巴西,他的理念得到了印證,即便是公認技術最爲出色的巴西隊,在訓練體能與身體素質上也是格外努力。高豐文曾在回國後這樣說道:“我們有的時候可以比巴西球員起的還要早,訓練的時間比他們還要長。但是因爲我們很多訓練項目是不科學的,因此等同於做了一堆無用功,科學、合理訓練以後是我們工作的重點。”

回國之後,國足的訓練重心終於從技術訓練放到了針對性的體能訓練上。

漢城奧運會外圍賽,中國隊在小組賽中面對菲律賓和香港取得了三勝一平的成績,並在第二階段遇到了日本隊。第二階段最後一輪,中國隊落後日本隊1分,由於此前在主場0-1輸給了日本,中國隊必須在東京全力爭勝才能入圍漢城奧運會。

1987年10月26日,在東京國立競技場,憑藉着柳海光與唐堯東進球,中國隊客場2比0擊敗由留洋歸來的奧寺康彥領銜的日本隊,奪得最後一張漢城奧運會門票,中國足球終於實現了衝出亞洲的夙願。

1988年奧預賽,國足2-0完勝日本進軍漢城(來源:本站體育)

那場比賽中,中國隊過去的體能劣勢不再,積極的拼搶與壓上打法讓日本隊頻繁犯錯。一年以後,中國隊再次到訪日本,並在名古屋3比0乾淨利落的擊敗了日本。當時中國對日本隊的評價是亞洲二流,而日本名宿奧寺康彥則在目睹了這場比賽後說:“這場比賽與漢城奧運會的入圍賽一樣,中國隊的選手帶給我的感覺是,我們不像是在主場踢球。”

奧寺康彥可能不知道,在與日本隊的奧運會入圍賽比賽開始前,高豐文扔下這樣一句話:“今兒哪怕就是死,也就死這(東京國立競技場)了!”

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後,中國隊在與日本隊的交手中只贏過7次,其中有3次是在高豐文率領之下。在高豐文於1990年10月1日離任國足主帥之後,在與日本隊的18次交手中,中國隊只贏過2次。

1990年,中國舉辦了亞運會。在亞運會上,中國隊在1990年的國慶節當天0比1負於泰國,被外界批評“給全國人民添堵”,高豐文在這場比賽後辭職。

1991年春晚,高豐文這一次親臨現場。在春晚舞臺上,牛羣馮鞏的相聲《亞運之最》中這樣調侃中國國足:“亞運村的飯菜最香,中國男子足球隊臨門一腳太臭;中國球迷的批評最傷人,說中國男足腳太臭,不如回家賣土豆”。

但是牛羣話鋒一轉,又說道:“主教練高豐文和他的隊員們說出的話最感人。他們說,是我們傷了球迷們的心,只要他們能解恨,就把我們拉出去打一頓,打個遍體鱗傷,只要別把我們打死,因爲我們還要踢球,還要爲中國足球盡一點微薄之力啊。”

1991年春晚,牛羣馮鞏談高豐文(來源:本站體育)

鏡頭隨即給到觀衆席上的高豐文,和3年前意氣風發、充滿自信笑容的他相比,這時的高豐文已經頭髮微白,聽到牛羣這樣說,他露出了不好意思而又複雜的笑容。

早些時候,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中國隊與西德、瑞典和突尼斯分在了一個小組中。無論是技戰術、體能還是比賽經驗,中國隊都遠不是這三支球隊的對手,最終一平兩負,小組賽出局。當時中韓尚未建交,韓國媒體把嘴尖酸刻薄的詞兒都用在了中國隊的身上,並稱中國隊是最不思進取的球隊。有意思的是2002年的韓日世界盃,韓國媒體也是這樣評價中國隊和沙特隊的。

連輸三場不僅讓國內球迷對國足的精氣神兒產生了懷疑,就連高豐文自己也感到窩火,他這樣形容自己的感受:“打開了奧運會決賽圈的大門,卻敲不開奧運會對手的球門!”

在從奧運會預選賽中出局之後,中國隊隨即開始備戰亞洲盃。起初,球迷們並不看好中國隊從小組中出線,因爲中國隊被沙特、敘利亞、科威特和巴林等一衆西亞球隊包圍。那個時候,中國球迷普遍認爲日本比西亞球隊容易對付,但高豐文愣是率領球隊連勝科威特和巴林,逼平敘利亞,0比1小負沙特。

淘汰賽中國隊遇到了老對手韓國,90分鐘戰成0-0,加時賽董禮強連續失誤葬送了比賽,王寶山的好球也被裁判吹掉,中國最終1-2不敵韓國,隨後又在三四名決賽中不敵伊朗,獲得殿軍。

回顧那一屆亞洲盃征程,高豐文的國家隊實際上輸給了傷病潮,他對於身體素質的看重讓他在選人上有些捉襟見肘,過於依賴體能的戰術打法又增加了球員的身體負荷。無論是絕對主力賈秀全,還是替補出場連續犯錯的董禮強,在比賽時都是有傷在身。後防線的硬度不夠成了整支球隊的短板,也爲這支國足日後衝擊世界盃失利埋下伏筆。

1990年世界盃亞洲區預選賽的第一階段,每個小組只有一個出線名額,中國隊愣是從伊朗隊嘴裡虎口拔牙,進入六強賽,首場比賽也拿下了強敵沙特。

第二場對陣阿聯酋,唐堯東率先進球,高豐文在終場前5分鐘換上董禮強。然而董禮強上場後又是連續2次失誤導致丟球,阿聯酋在3分鐘內2-1逆轉,這就是著名的“黑色三分鐘”。

隨後在與卡塔爾生死戰中,一模一樣的劇情再度上演。馬林在第76分鐘打破僵局,卡塔爾在最後3分鐘連進2球。最終5場單循環比賽結束後,中國隊與阿聯酋只差2分,“就差3分到羅馬”的惋惜之辭不脛而走。

兩個黑色三分鐘不僅毀了高豐文的全部努力,也讓他失去了球迷的信任,他被外界批評爲“臨場指揮太差,不懂得變通”。高豐文沒有推卸責任,後來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記者詢問高豐文這黑色三分鐘是不是董禮強的責任,高豐文說:

“責任在我,如果當時多考慮他能否適應場上氣氛,結局或許就不一樣了。比賽結束後我沒有批評小董,他已經很難受了。人們對我換人不當的批評,我是接受的。”

國內的體育媒體後來回憶這段經歷的時候,都惋惜高豐文“足球風格和他本人一樣實在”。“阿聯酋隊換人都能換三分鐘呢,早知道我們在最後階段躺地上拖延三分鐘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嘛,但當時國內哪有這麼幹的啊!”

1984年,當時還是國少隊主教練的高豐文被中國足協指派到法國學習。在法國南部的維希,高豐文參觀了普拉蒂尼幼時的青訓足球學校,訓練設施之健全、課程之合理給高豐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此開始,高豐文萌生了“將來也要辦一所這樣的足校”的想法。

1994年,甲A聯賽開幕,中國足球進入職業化聯賽階段。1994年,萬達集團老闆王健林邀請高豐文擔任球隊主教練,並開出了20萬的年薪,當時高豐文的前輩張宏根、曾雪麟和他的後輩陳熙榮都在職業球隊當主教練,20萬的年薪算是整個聯賽中相當高的水平,但高豐文表示,自己希望全身心撲在足球學校的籌建上,婉拒了王健林。

爲了開建足球學校,高豐文幾乎和妻子王秀文花光了畢生積蓄,兩人甚至親自當起了工人,天天還關注天氣預報,生怕耽誤了學校的工期。1996年5月18日,高豐文的足球學校在瀋陽胡臺鎮開門營業了,喜歡足球的青少年們從四面八方趕到瀋陽投奔高豐文。

高豐文對學校的學生們每年只收4000元的學費,但是每年卻需要爲球員們付出7000元的伙食費。算上球員們的服裝、設備、冬訓和比賽的支出,加起來就要20000元。

曹添堡曾經回憶過,高豐文在給球員們買伙食補充營養方面從不含糊,當時球員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高豐文能夠做到讓球員們頓頓有肉。但當他們想看看高豐文吃什麼的時候,卻發現高豐文最常吃的竟然是白菜湯。

陳濤對高豐文有差不多的印象。在高豐文發掘陳濤的時候,家境困難的他還在練雜技,如果沒有高豐文,陳濤的前半生可能就要靠打把勢賣藝爲生了。

高豐文愛惜陳濤的天賦,只象徵性地收了他第一年4000元的學費,在之後的幾年間,他又收了陳濤4000元學費,而當時他的收費標準已經達到了15000元/年,幾年間他免了陳濤10萬元的學費,當把陳濤賣給瀋陽金德的時候,他只收了金德5萬元的培養費。按照他的話來說:“錢不錢的無所謂,孩子們有出路最重要”。這筆轉會後來被媒體形容爲“做慈善”、“白送”。

此前,曾有甲B球隊找高豐文買球員,高豐文推薦了一些球員,但沒有推薦陳濤,這讓陳濤覺得很委屈。當天晚上,高豐文對陳濤語重心長地說:“甲B不是你的天地,甲A纔是你的出路。等以後有甲A球隊來找我,我第一個推薦你。”

1996年年底,高豐文把足校的第一批學員以20000塊錢的打包價賣給了長春亞泰,2007年,長春亞泰靠這批球員奪得了中超聯賽冠軍,這其中就包括杜震宇、曹添堡、張笑非和王棟等國字號名將。

2002年,高豐文獲得了中國足協特別貢獻獎,但他的足校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進軍世界盃的東風讓很多足校如雨後春筍般出現,還有些足校竟然跑到高豐文的足校來挖人,他們給小球員的父母以小恩小惠,這些球員的父母便二話不說拉着孩子就走,有的甚至學費還沒結清。對此高豐文一笑了之:“好事,誰教不是教啊,學成纔對中國足球有貢獻就行。”

但很多黑足校並沒有讓球員學到真本事,還耽誤了學生的文化課,加上一些教練吃拿卡要,甚至連球員母親都不放過,整個足校行業都被抹了黑,也連累了高豐文的足校名譽受損。

2007年,高豐文在北京與時任足協主席謝亞龍見面時,謝亞龍語重心長的說:“高老,現在足校越來越少,到年底政策上可能會有微調,你一定要堅持住啊。”高豐文喜出望外,以爲足協的政策傾向終於來了,誰知道等了幾年,只等到了謝亞龍等人鋃鐺入獄的消息。

隨着中國足球在掃黑風暴中名譽掃地,高豐文的足校也走到了末路。妻子王秀文曾提議讓兒子高翔來管理足校,但當高翔談起如何讓足校實現商業化和社會效益雙收時,高豐文只送給兒子兩個字:“滾蛋!”

2009年,高豐文計劃着將足校改爲老年公寓,利用公益事業來帶動足校的部分業務,他曾說:“哪怕球員只剩下一個,我教成才了也算大功一件。”但這一計劃因資質問題未能成行。2009年,高豐文足校關門。在高豐文足校開辦的13年間,招收了超過3000名學生,培養出數十位中國國腳。

高豐文後來仍對自己的足校念念不忘,他把足校看作是自己人生的終點,認爲倒在足校崗位上是一種屬於他的浪漫。在中國足球沒有炬火的黑暗裡,他願意做那唯一一縷光。他說:“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與其光停留在對中國足球的悲觀嘆息上,不如在自己的崗位上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工作。”

2018年,高豐文的身體已經出現了問題,他的妻子王秀文在接受採訪的時候也沒有流露出想把足校的地賣掉的想法,而是堅定地支持丈夫:“我總抱着希望,將來有人能幫我開發,把這塊土地給開發出來,培養下一代,這也是我老頭兒高豐文的想法。”

最終,高豐文實現了屬於自己的浪漫,一種理想主義者特有的浪漫。

在中國足球最爲艱苦、黑暗的年代,他是千夫所指的敗軍之將;在中國足球飛黃騰達的年代,他成了被人遺忘的名字。過往的勳章、榮譽沒有爲他換來什麼實質利益,但他卻用充滿悲情色彩的一生,踐行了對中國足球的約定。

曾經有人問高豐文,你對中國足球是不是又愛又恨。高豐文回答:“恨什麼?沒有恨,只有愛,一輩子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