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中的上海,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

作者 | 阿餅題圖|《繁花》

金宇澄沉浮上海,見慣市井飲食男女,在90年代的日常世相中,常常綻露奇異的輝煌。

他提起電視新聞報道1995、1996年的除夕、“接送”財神,上海乍浦路、黃河路飯店雲集,燃放煙火鞭炮的垃圾,足足堆有半尺厚,最大型的煙火箱子,都是單人牀的規模,“匪夷所思,時代進入一場接一場的狂歡”。

上海大小酒席不斷更新,慢慢演變爲極致的浮誇,官商匯聚,夜夜良宵。

(圖/《繁花》)

“中國經濟的發展,始於1990年,不只在上海,人人都熱衷生意,都那麼熱火朝天,《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裡,下海、做買賣,跑各種關係,搞批文,送禮。”金宇澄說,“這種城市精神,承上啓下的生物鏈,重新復位。你做生意,他從美國來,誰誰又在幹什麼……通常清楚,也往往曖昧不明,膨脹、豐富、曾經消亡的都市生態,什麼動植物都繁衍起來了。你可以看見四周植被,卻不可能瞭解整一座的森林。”

在金宇澄的小說《繁花》中,90年代建立的飯局生活,在“人生安穩的底子”中,流水席一個接一個,神侃、講段子、做生意,魚龍混雜,男男女女,蝦有蝦路,蟹有蟹路,是典型上海的寫照,其中我們也窺見了北京、廣州、杭州多個城市的影子。

有人不禁要問,這樣的飯局有意義嗎?

金宇澄說:“你有一盤10年前和朋友飯局的錄像,要不要看?你肯定要看,其實你早忘記這場飯局了——忘記,就是它毫無意義。你一看錄像就呆了,10年前,我原來是這髮型啊?怎麼穿那樣的衣服?這人不是我過去女朋友嗎?另一位久不聯繫了,對面那位早已離婚,忽然你想起了很多,非常感慨。”這就是意義。

飯局之妙,在“飯”也在“局”——典型的中國飯局,設局人、局精、局托兒、陪客、花瓶衆角色,彷彿一個不能少。

(圖/《繁花》)

上海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有無緣無故的飯局。90年代的聚會特徵,一直延續到現在——家中再無訪客,飯局就是客廳。

在作家朱文穎的印象中,金宇澄是個有意思的飯局旁觀者。金宇澄則認爲是共同的經驗:“人在飯桌上說的話,都經過仔細斟酌,才形成一種愉快的閒聊,這與通常小說渲染談判、陰謀、鴻門宴不同。人需要普通的交流,求得存在和滿足感,不說教,沒有中心思想,自作主張。你放低位置,就可以發現這個時代的特徵。”

金宇澄。(圖/視覺中國)

地球人都知道,上海的飯局基本吃不飽,《繁花》的飯菜,終究是前戲,高潮滑入五花八門的話題和旨趣中,如小說人物所言,“世界大亂收古董,世界太平收女人”,但收一個女人,說不定收進了一百多個麻煩……鑰匙越多,摩擦就越多,聲音響得多,事情就複雜。

飯局展露了階層的標準。金宇澄曾遇到一陌生的同桌女孩,有人問她何時結婚,她答:“我阿姨說,先包三年再講。”問她阿姨是幹什麼的,她答:“給一個日本人包着。”金宇澄記住了這個故事:“‘包’這個字,《金瓶梅》裡已經出現,環境和對象早變了,也像是毫無改變,這種話題可在飯桌上平靜討論,我沒有想到。當時有人感悟說,是啊,這種弄堂小姑娘找個小職員結婚,事事都不如意,找一個優質對象生活三年,品位就上去了,腔調完全不一樣,等於三年‘碩博連讀’,有什麼不好?”

《繁花》讓王家衛導演印象深刻的段落,是小毛在飯局上說的故事:夏天深夜時分,小毛在通宵車站遇到一女人。小毛搭訕,女人沉默,最後只說三個字:“洗衣服。”小毛說:“我是單身,可以到我家洗,我有洗衣機。”女人沉默。兩人上了車,等小毛到站下車,女人也下來,一路跟他回到家,顯得越發自然,就像回到自己家那樣脫衣服、備洗澡水,最後,躺到了小毛的身邊……這使小毛疑惑,會不會就是去世的老婆?但不像……黎明時分小毛醒了,聽她還在廚房洗衣,沒用洗衣機。4點多鐘,女人叫醒他,“我走了”。小毛迷迷糊糊聽見門鎖聲,以後再也沒見過這個女人。

(圖/《繁花》)

“不少人當場就追問小毛,這女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小毛說,知識分子才問這樣無聊的話,我從來不問,她對老弄堂那麼熟,大概也住這種房子。爲什麼?跟我無關。”

作爲老三屆知青,金宇澄在東北務農8年,與這一輩的三教九流有密切交往,按他的話講——這是市民階層的某一種“日常”。對小毛這樣的下崗單身者來說,生活不如意,面對所謂“豔遇”,他一貫是極其謹慎,一言不發。在這個特定的生態環境裡,他只遵循自身規律,沉默根本不算什麼,卻可以在飯桌上敞開說,這是作家很少注意到的情況。

如同無數飯局,《繁花》的命運“有葷有素,其實是悲的”;如同書名,人生如花,盛極必衰。

小說裡,蓓蒂和阿婆在“文革”中失蹤,變成了小魚,被貓咪銜着送進了黃浦江;小毛妻子春香難產而死;90年代飯店老闆娘李李,穿一身運動服,準備出家,跟阿寶說“寶總,保重”;小琴推倒鏽蝕的陽臺欄杆,墜樓命殞……金宇澄知道,《繁花》這些結尾都不討喜,他不介意,在他看來,關於死亡的話題,到了90年代已變得正常化。

(圖/《繁花》)

金宇澄提起,他常見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坐在路邊的家門口,天都下雪了,天黑了也沒人管,她就這樣坐着,不知是睡了還是醒着。在年輕時代,她肯定很漂亮,也許很幸福,但到了老年,就會是如今的模樣。這並不是說,她的子女好還是不好,居委會有沒有照顧好她——讀者應該懂得,人到了這年齡,哪怕有兒女照顧,也必須面對這樣不堪的狀態,這是正常的。

“文學有大宗的某種答案,比如‘相濡以沫’,彷彿我們的問題,都來自環境壓迫,或者再壞都有解決辦法,沒有時間自己的問題。文學很少提到死亡的不堪,死是不能解決的。只魯迅先生說過,某人爲孩子慶生,大家熱情祝賀,只一個客人說,這孩子將來要死的,結果被痛打了一頓……這是老實話,意思是人生易變。珍惜幸福的時光,纔是《繁花》的正能量。”

“我不會故意拿一個很難的內容,給簡單的讀者看,是說老實話。我喜歡博爾赫斯的意見,他認爲的好小說,就是讓‘讀者消遣和感動,不醒世勸化’。”

小說結尾,金宇澄引用1993年紅遍大街的《新鴛鴦蝴蝶夢》歌詞,“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不如溫柔同眠”。

在這個年代,也許人只能這麼生活。

原標題: 作家金宇澄:上海這個森林,什麼動物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