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翠” 動物保護與非遺傳承之困
白胸翡翠鳥納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目錄》;非遺傳承人用其他材料替代翠羽,希望技藝可傳承下去
3月18日,肖玉妹展示用染色鵝毛代替翠羽進行點翠製作。圖爲把剪下來的鵝毛粘在胎體上。
肖玉妹展示點翠的手法及工具。
肖玉妹展示點翠修復作品。
肖玉妹展示點翠作品。A08-A09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王遠征
靠窗的木桌上,擺放着浸染成藍色的鵝毛。
肖玉妹坐在桌前,拿起一片鵝毛反覆修剪,其間不斷捏着它和孔雀金胸針底座比對。重複數次後,她纔拿起膠水,把羽毛粘到胸針的“尾巴”上,足足花了十多分鐘。
這項技藝叫“點翠”。
點翠工藝是一項傳統的金銀首飾製品工藝,是金屬工藝和羽毛工藝的結合,先用金或鎏金的金屬做成不同圖案的底座,再把翠鳥背部靚麗的藍色羽毛鑲嵌在座上,以製成各類首飾器物。
肖玉妹是北京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肖氏點翠”的第三代傳承人。肖家以前常用的材料是白胸翡翠的羽毛,那是肖玉妹的父親於1992年在廣州購買的存貨。
今年2月,白胸翡翠被納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目錄》,屬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北京警方也破獲一起非法出售、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白胸翡翠製品案件,起獲白胸翡翠製品等點翠工藝品107件。
這將本就備受爭議的點翠工藝,再次推向風口浪尖。有網友評論,“有多美麗,就有多殘忍。”
如今,點翠業內多用染色鵝毛、孔雀羽毛、鸚鵡羽毛等材料製作仿點翠作品。肖玉妹也是如此,雖然對未來仍有諸多困惑,她卻不擔心這項技藝會因此失傳。
“點是技藝,翠是文化。希望大衆可以更好地瞭解翠的文化,不要誤解它。”
“點”指其工,“翠”爲其料
肖家的點翠手藝曾名滿京城。
肖玉妹的爺爺肖志峰曾於1960年主持修復明定陵出土的四頂鳳冠,父親肖廣春是非遺傳承人,1986年爲長城工藝美術品廠複製了兩頂明萬曆鳳冠,今年41歲的肖玉妹則是“肖氏點翠”的第三代傳承人。
“把翠鳥的羽毛粘在花絲鑲嵌的胎體上,這個過程就稱之爲‘點翠’。”3月中旬,肖玉妹正在工作室裡,爲一隻金孔雀胸針進行點翠。
這是一項極爲細緻的手工藝。
肖玉妹左手拿起一片染成藍色的鵝毛,右手用剪刀順着紋理剪下一小片,得出大概的花瓣狀,再輕輕地捏着它,照着胎體比對,又繼續修剪其細節。“翠羽必須和胎體完全符合,不大不小纔好看。”
如此重複數次,才把小指甲蓋般大的鵝毛剪好,慢慢嵌入胎體中。
鵝毛與胎體,依靠着膠水彼此粘連。肖玉妹先把白乳膠倒在圓盤中,再拿出一隻獨特的“毛筆”,它一頭是狼毫,另一頭是竹籤。狼毫粘好膠水刷於胎體,再把鵝毛貼上,轉用另一頭的竹籤,沿着胎體邊角按壓固定羽毛。
十多分鐘時間,肖玉妹只粘完了孔雀胸針“尾巴”上的一小片羽毛。
肖玉妹介紹,一個完整的點翠,主要分爲“熟翠、定翠、選翠、鍘翠、裱翠、點翠、陰乾”7個步驟。即便是技藝嫺熟的老藝人,完成一個巴掌大小的點翠作品,也需要耗費一整天的時間。
點翠的“點”指其工,“翠”爲其料。
不同的翠羽有不同的顏色,在真正開始“點”之前,還需要把顏色配好。在肖玉妹看來,點翠是一項極耗眼力的活兒,眼睛對顏色的對比要十分敏感,才能辨別不同顏色的區別。
“點”是最耗費時間的步驟,需要把翠羽精細地鑲嵌在金銀製成的胎體上。“有些是花絲鑲嵌的胎體,要按照花絲的邊緣,分毫不差地把翠羽貼到上面。”肖玉妹形容這個過程像“繡花一樣”,需要耐心和審美。
“翠”指的是翠鳥的羽毛。古人爲何選擇翠鳥的羽毛?肖玉妹解釋,一是因爲色彩瑰麗,二是這種鳥羽的色澤在鳥死後沒有變化。翠羽根據部位和工藝的不同,可以呈現出蕉月、湖色、深藏青等不同色彩。在不同的光線照射下,翠羽的顏色也會發生變化,色澤流轉動人。
“‘翠’是青色,代表的是中國傳統文化。”肖玉妹介紹,“翠”在古代象徵的是權力和地位,只有十分尊貴的人才會使用。“青色,加上羽飾文化,再加上翠鳥羽毛獨有的色澤,這些都是中華五千年地位權力的象徵,無可替代。”
爭議從未停止
近些年,隨着清宮劇的熱播和國潮文化的興起,越來越多點翠製品受到消費者青睞。但關於點翠的爭議從未停止過。
“有人說點翠需要活體拔毛,這是誤傳”。肖玉妹的語氣中帶着些許無奈。
作爲非遺傳承人,她時常到學校和社區介紹並展示點翠文化,總有人當面質疑她:“這要活體拔毛,太殘忍了”“如果你的不是活體拔毛,就不是老工藝”等等,弄得她又氣又惱。
肖玉妹擺出自己的論據。有些大件的古物修復需要較多的翠羽,而翠鳥應激性較強,不適合人工養殖,不大可能存在“活體拔毛”的做法。“我們不可能在家養一羣翠鳥,等着拔毛吧?”而翠鳥死後,羽毛的顏色和色澤並不會改變,也不必這麼做。
肖家用於點翠的鳥羽,還是肖廣春1992年從廣州買進的,他們從不用來路不明的鳥羽。由於多次搬家,當時購買翠羽的收據已經找不到了,肖廣春拿出當年在廣州拍的照片作爲佐證。
果殼網科普作者也提出“活體取羽”並不可行。作者認爲,從古到今,翠羽基本都是附在翠鳥屍體上運輸的,“如《宋史》記載‘去年交趾(越南北部)獻翠毛五百尾’,尾是鳥的量詞;2019年3月深圳海關查獲的翠鳥走私案,也是222只鳥屍而非拔好的羽毛。”
也就是說,即使不活拔,翠鳥也會爲此失去生命。
翠鳥種羣數量較小,很難實現人工規模養殖。“國內的翠鳥大概有11種,分佈較廣,但對棲息地要求較高。水域水質需良好,有足夠的食物,人爲干擾較少的環境才適合翠鳥生存,這些特點也決定了它種羣數量較少。”北京師範大學動物學教授、兼任國際鳥類委員會委員張正旺這樣解釋道。他曾多次參與《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目錄》論證工作。
張正旺還提到,野生鳥類性子非常烈,與人接觸後會進入高度應激狀態,這也導致很難實現人工規模養殖。“而且翠鳥一般是在土崖壁上穿穴爲巢,或者在田野堤壩的隧道中,它會挖一個很深的洞再做窩。人工養殖沒有這樣的條件。”
動物保護與非遺傳承
點翠常用的是普通翠鳥、白胸翡翠和藍翡翠。
今年2月1日,白胸翡翠被納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目錄》,屬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範疇。普通翠鳥、藍翡翠則爲“三有保護動物”,即國家保護的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
2月,北京警方破獲一起非法出售、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白胸翡翠製品案件,被網友稱之爲“點翠第一案。”
根據“平安北京”公佈的案件信息,警方接到舉報後,控制了犯罪嫌疑人閆某某,在其家中起獲107件點翠頭飾、項鍊等野生動物製品。經鑑定,這些均爲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白胸翡翠鳥羽毛製品。
原來,自2018年底以來,閆某某在不具有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和經營利用許可資質,且明知不得非法買賣白胸翡翠鳥製品的情況下,通過網絡平臺,收購白胸翡翠製品等點翠工藝品,再通過某電商平臺上自營的古董首飾網店,以數百至上萬元不等的價格對外銷售牟利。
2月14日,閆某某被北京朝陽公安分局以非法出售、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製品罪刑事拘留。
談起白胸翡翠列爲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緣由,張正旺表示,白胸翡翠雖然分佈較廣,但數量稀少。此外,白胸翡翠較早面臨着被非法獵捕的風險,將其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目錄》,也是爲了防止它被過度獵捕和利用。
肖玉妹家中還有幾百張家族流傳的翠羽,以及之前製作的點翠製品,如今已不能流通。
盈科律師事務所律師甘仕榮介紹,在2021年2月1日前製作的點翠製品不違法,當時白胸翡翠還未列入《目錄》,購買或者攜帶亦不違法。
在新名錄出臺後,相關的點翠製品不能繼續在市場上流通,如果進行收購、出售和運輸,則觸犯刑法。相關的翠羽或製品應繼續存留,或者上交野生動物保護主管部門或市場監督管理部門。
“如果獲得批准或專用標識,則可以出售和購買。”甘仕榮表示,《野生動物保護法》規定,因科學研究、人工繁育、公衆展示展演、文物保護或者其他特殊情況,需要出售、購買、利用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及其製品的,應當經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野生動物保護主管部門批准,並按照規定取得和使用專用標識,保證可追溯,但國務院對批准機關另有規定的除外。
對於非遺手工藝項目中涉及野生動物保護的案件,甘仕榮表示,這類案件較少,總的原則是對野生動物的保護優於對非遺手工藝項目的傳承,非遺項目可以考慮使用其他替代材料。
“點是技藝,翠是文化”
肖玉妹也在嘗試新的材料。她最近用染色鵝毛做了一些首飾,也很精美,雖然仍有人不買賬:“你點上的是鵝毛,能叫點翠嗎?”
行業內的其他從業者也在嘗試革新。
一位點翠從業師此前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庫存翠羽存量在2019年底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2018年之後僅偶爾作爲點綴、售後、修復等使用,現已經不再使用翠羽了。團隊曾圍繞點翠原材料進行革新,推出完全非翠羽羽毛鑲嵌珠寶系列,使用的鳥羽均爲農業副產品,比如家禽或寵物脫落羽毛。
點翠師劉先生從事這一行業也有多年,他告訴記者,如今點翠更多是使用動物園或花鳥市場中鳥類掉落的羽毛,其中鸚鵡和孔雀的羽毛使用得較多。除此之外,還有人用染色的鵝毛或者絲緞等物質,原材料雖然發生了變化,但是點翠的工藝沒變。
“傳統的點翠工藝強調翠羽的作用,翠羽顏色變化多端,極具觀賞價值,這是其他羽毛無法替代的。但由於點翠製品價格較高,加之動物保護觀念增強,很多消費者也逐漸接受仿點翠製品。”劉先生說。
對於肖玉妹來說,她並不擔心“點”這項技藝會失傳,更在乎的是大衆對“翠”這種文化的誤解。
“除了‘活體拔毛’的誤解,還有人覺得點翠只是一種輔助工藝,不應列入非遺項目。”她只得搬出《說文解字》《周禮》等古籍中對於點翠的記載,“點翠的青色,最能代表東方,代表中華文化。”
爲了讓更多人瞭解點翠,肖玉妹接下來打算用非遺項目經費寫一本書,專門介紹點翠的歷史文化。至於留存的翠羽和相關製品,她希望能用於文物的修復,很多博物館的點翠製品已經殘缺。
她還想着將此前的製品拿到博物館或者學校展出,讓更多人瞭解這項非遺技藝。
“點是技藝,翠是文化。”肖玉妹坦言,如今可以用其他材料替代翠羽,將這項技藝傳承下去,但還是希望大衆可以更好地瞭解翠的文化,不要誤解它。
而對於點翠引發的爭議,有動物保護網友評論:“我總是認爲自然之美高於人工之美,即便它是傳承的寶物,即便它是天價文玩,即便它是國粹頭面,也永遠不如在飛羽精靈身上好看。”
新京報記者 吳採倩
【編輯:房家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