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灘“瀑降”的死亡穿越

對於國內的“瀑降愛好者來說,全程穿越滴水瀑布,就像登山者登頂珠穆朗瑪峰一樣,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這是亞洲累計落差最大的瀑布羣——位於貴州安順關嶺縣境內,由三個大瀑布和幾十個中小瀑布組成,從關索嶺大山410米高的懸崖上傾瀉而下,激起的水聲山谷間隆隆作響。

8月23日,一支由重慶和湖南旅友組成的六人團隊,在湖南一家名爲“蚩尤部落”的探險俱樂部組織下,到滴水灘瀑布進行160米高度的穿越。

關嶺縣已經連續降雨多日。晴天時,滴水灘瀑布是瀑降愛好者的天堂;一下雨,瀑布水量大,崖壁變滑,它便成爲瀑降的“地獄”。

大多數探險俱樂部都在近幾日停止了瀑降項目。“這哪是玩,是玩命啊,那麼大的水量,很容易就窒息了。”擁有十年戶外經驗的瀑降愛好者劉棟化名)說。

樊黔是滴水灘瀑降路線的開闢者之一。據他了解,這項運動儘管已經流行了10餘年,但能夠從滴水灘頂部進行410米全程穿越甚至只是160米穿越的人,至今都不到一百人。

但那支六人團隊,還是在當晚五點多開始瀑降,33歲的張曇(化名)率先沿着繩索下了懸崖,在速降途中被捲入水柱中,卡在瀑布中央的岩石上,動彈不得。68歲的同伴王勇明(化名)見隊友遇險,立刻沿着另一條繩索下去營救,但由於水勢太大,也被捲入水柱,兩人自救失敗,不幸遇難。

一場懷着六個人期待和興奮的瀑降挑戰,在十幾分鍾之間就成爲了一場無法返回的死亡穿越。

2019年2月,初春水小時,樊黔在滴水灘瀑布進行410米全程穿越。受訪者供圖

生死遊戲

33歲的張曇已經五六年沒玩瀑降,在同行者同力(化名)眼中,她是個“新手”,又太過於自信,一到滴水灘瀑布便有種“我終於可以在這個地方瀑降”的感覺。

“瀑降”是由溯溪運動中發展而來的極限運動,需運用專業裝備在懸崖高處沿瀑布下降,與瀑布親密接觸,順着繩索下滑直至安全到底。這項極限運動2008年後在國內流行起來,比溯溪更加驚險刺激,對參加者的心理和技術要求也更高。

8月初,蚩尤部落策劃了此次瀑降活動,喊來50歲的侯同力,他在去年曾全程穿越滴水灘,同時是名戶外攝影師,可以幫忙拍攝視頻。

這一行六人中,蚩尤部落安排了一名領隊做技術前鋒。侯同力的好友——68歲的圈中老前輩王勇明也在團隊之中,他曾參與過洪水、地震等多次救援

“活動是AA制平分費用,責任也是平均分擔。我們一向如此。”侯同力說。

8月23日上午,六人便各自帶好下降器、繩索、腳踏帶等裝備,從貴州安順關嶺縣集結前往滴水灘。

進入瀑布要經過崎嶇的山路和茂密的叢林,途中一行人迷路,比正常路線多繞了兩三個小時,直到傍晚五點多,耗費六七個小時到達目的地時,他們的體能已經消耗掉大半。

天馬上就要黑了。領隊開始佈線。“路線可能也沒布好,布完之後,天都快黑了。”侯同力回憶。

關嶺縣剛下過雨,瀑布的水量極大,水流從410米的高空傾瀉而下,形成一道四五十米寬的水簾,濺起的水浪在空中翻騰,水聲振盪山谷。

張曇從沒見過這樣壯觀的景象,她表現得非常激動,主動要求第一個做速降。

在瀑降運動時候,“一般都會派出最有經驗的人作爲先鋒進行瀑降,這樣他下去之後也可以對後來的人員進行繩索控制保護。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商議的,會同意讓那個女孩下去。”樊黔稱。

侯同力當時在準備無人機,等他開始拍攝時,張曇已經順着繩子下去了,無人機記錄下張曇生命的最後十幾分鍾,她從130米高的第三層平臺往下速降時,被捲入了巨大的水柱中,卡在了巖壁上,動彈不得。

“張曇選用的裝備不對,用的是STOP下降器。STOP要走的是幹繩,繩子上有水的話它就會被卡住,下不去,按理說應該提醒她的。但她進行裝置的時候,大家也都在準備自己的,她下去的時候大家也沒留意,是我們沒監督好。”侯同力說。

據現場人員稱,當時有人提醒張曇不要用這種下降器。她忽視了同行者的提醒,表示用輔繩下降一段再換用八字環。

終究意外還是發生了,張曇被卡在了崖壁上。作爲資深救援人員,王勇明迅速從另一根繩子速降到她附近,準備去救她,沒能成功。兩個人的繩子纏到了一起,王勇明的腿也被纏住。

兩人繩索相互纏繞,一上一下被困在瀑布中央。

侯同力看到同伴遇險後心裡慌了,也嘗試救援,他們把張曇的繩子向下釋放了一段後,繩子卡住,沒辦法繼續。只能撥打報警電話,並求助於藍天救援隊

樊黔在離瀑布十米的地方進行救援,巨大的水花不斷打在身上。受訪者供圖。

懸崖上的救援電話

8月24日凌晨兩點,藍天救援隊長王毅在入睡前接到了侯同力打來的求救電話。

從貴陽到滴水灘有大約170公里,救援隊在路上需要三小時。

王毅事後回憶,兩人出事應該是傍晚六點多,救援隊是第二天清晨到達。在這十一個小時的等待時間裡,遇險者被卡在水柱中間,窒息、溺水、失溫,每一項都是要命的危險。

凌晨五點,藍天救援隊的十六名成員到達滴水灘瀑布,其中大部分人都精通繩索技術。關嶺正下着大雨情況比預想的還要複雜。“山體很大,瀑布水勢也非常大,兩個人掛在巖壁上,男性的身影可以模糊看見,但女性的身影完全藏匿在水柱中,”王毅察覺到地勢艱險,“它不像平地,一百米的距離十幾秒就可以衝過去,我們單是走到谷底下的一百米,都要花好幾個小時。”

瀑布上游還有一個水庫,如果水庫蓄滿水,就會自動向下游泄洪。對於瀑降者來說,這些都是重大隱患。

王毅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在水量這麼大的時候來做瀑降運動。

地勢險峻,兩人被困的高度分別是60米和130米。8月24日,藍天救援隊花費了一整天來進行準備工作——佈置牽引裝置,設定救援路線,佈置自我保護系統。對於救援人員來說,他們接下來要進行的也是一次“瀑降”。

就在藍天救援隊準備的同時,當天下午三點,六盤水山地救援隊隊長樊黔也收到了微信,滴水灘瀑布有兩人在瀑降中遇險。看見消息,他深吸了一口氣,就在張曇等人到達瀑布的前幾小時,樊黔也帶領着一支四川的隊伍準備瀑降。但到了山腳下,樊黔根據多年的經驗判斷,瀑布水勢太大,之前下過大雨,巖壁一定很滑,雖然當天安排的是四十米體驗活動,但即使如此,也很難從巨大的水流中選出一條安全路線,風險太大。

他當機立斷,取消活動,請喝汽水安撫遠道而來的客戶,“他們再怎麼生氣,不能降就是不能降,這是原則。”

沒想到,當天還是有其他團隊在冒險瀑降。收到信息,樊黔也緊急帶領四名隊員前往滴水灘瀑布。

8月25日早晨,救援隊員準備從瀑布頂部下降。受訪者供圖。

救援隊的“瀑降”

8月24日晚上七點,距離兩名遇險者被困已24小時,四支救援隊先後到達,相互配合,開始實施夜間營救。

他們分爲兩組,一組人在瀑布頂部操作,一組人在谷底操作,上下配合。救援的原理和瀑降的操作方式類似,只是張曇在進行瀑降時,繩子上下方並沒有任何人員保護。

上方的小隊要重走六人的進山線路,徒步三四個小時穿過叢林走到瀑布頂部,路況複雜,又是在夜裡,叢林深處常有眼鏡蛇出沒。

另外一組人,要徒步進入谷底,剛下完雨,遍地青苔,路很滑。“一路摔着、滾着過去的。”隊長王毅說,瀑布下面水特別大,呼吸都很困難,更別說要作業。

樊黔則帶領隊員涉水過河,準備攀爬上瀑布第二層平臺救援。“一片水霧,頭燈照明都看不到前面一兩米。水打過來,就像被高壓水槍一直衝到臉上,隊員們連眼睛都睜不開,十分影響視線。風力也很大,如果不做好保護,隨時會被吹下懸崖。”瀑布夾雜着泥沙、落石,樊黔從沒有在這樣的情況下進行過瀑降,“我看他們被困的位置,那個女孩只要被水帶進去,她就永遠不會再出來。”

深夜,位於瀑布頂部的人員在上面打好鉚點,將繩子鬆開,好讓遇險人員下到水潭中。但向下輸送的過程中,兩人被卡在岩石上,上下動彈不得。

瀑降愛好者劉棟說,“他們這個頂點的繩子是固定死的,我們玩瀑降,繩子一定不是固定死的,這樣即使在你出現意外的情況下,給你做保護的人從上邊也能非常迅速地用這條繩子把你放下來,如果瀑降50米,上邊最少也要留出10米的繩子。

凌晨四點,經過幾小時的操作,救援難以繼續,隊員只能下撤回岸上,等天亮之後再進行救援。

早上七點,救援隊再次前往瀑布。經過一夜水柱沖刷,樊黔發現兩人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只能讓頂部的救援人員通過“瀑降”解除障礙。

一名嗨酷極限運動救援隊的隊員從四百米高的瀑布頂端,沿着崖壁逐級下降到遇險的位置,用刀割斷卡住的繩索,解除阻礙,上下聯動。

這個過程進行了四個小時。下午一點四十左右,距離遇險者被卡在巖壁上43小時後,兩人的身體最終從瀑布落到第二級水潭裡。

“救援人員當時渾身顫抖,就跟我說受不了了,太冷了,於是緊急下降到谷底,”樊黔稱,“他下降的路線,就是原本這一行六人想要體驗的瀑降穿越。但其實這時候的水流已經比他們當時小了很多。”

接下來的任務就交給了樊黔。他帶着四名隊員攀爬而上到第二級水潭,撈出遇險者時,兩人已經沒有任何生命體徵。

8月25日下午14時左右,遇難者遺體被救援隊從水潭中撈出,運送到岸上。受訪者供圖。

“由於在巖壁上不停地遭受撞擊,一百米的落差,每秒15立方米的水壓來擠壓身體,兩人全身都是淤青。”救援隊員看到,兩名遇險者渾身被繩子纏繞,大腿有傷口的地方經過水流大力沖刷,露出了全部骨頭。

“別說那名女性已經五六年沒玩過瀑降,就是一個頂級強者,在這種情況下,都沒有辦法和巨大的水流去抗衡。幾種情況綜合到一起,真的沒有給他們半點生存的機會。”藍天救援隊隊長王毅說。

救援隊員在夜裡緊急救援。受訪者供圖。

“失去了敬畏自然的心”

滴水灘瀑降遇難的消息迅速傳遍網絡。在徒步戶外羣裡,有人發言,“這玩得也是真野啊,看起來很危險,一不小心就被水沖走了。”在各大新聞網站評論中,圈外的人留言大多是“作死”,“自作自受”,“浪費公共資源”。

在戶外圈裡,瀑降尚屬小衆。據報道,在全國,瀑降玩家不到五千人。瀑降的人羣有兩撥,一撥是由商業公司帶隊,分爲初級和高難度兩種,前者面向大衆,後者僅針對頂級玩家;另外一撥是自發組織的專業驢友。

戶外愛好者在進行瀑降挑戰。受訪者供圖。

樊黔在2008年開闢出滴水灘的瀑降路線,是國內較早一批玩瀑降的資深專家,“貴州省能夠帶團瀑降體驗的商業公司有二十多家,但有帶隊全穿能力的,也就兩三家。對於瀑降這項極限運動,目前國內還沒有相關資質認證。”

樊黔也有自己的探險俱樂部,但對接的項目通常都是三十米左右的瀑降體驗,也大都在滴水灘瀑布,從第二級平臺開始速降。

據他觀察統計,近幾年來,參加瀑降體驗的女性越來越多,尤其是四五十歲的中年女性,她們幾乎佔據水上戶外運動一半的比例。“她們工作也不是很忙,孩子又在讀高中或者大學,不需要操心”。

但是高難度的極限挑戰,女性還是偏少。像全程穿越主要針對的是高端客戶,難度高,收費也高,參與者大多是公務員和公司管理層員工。

從滴水灘瀑布400多米的頂部層層降落到谷底,全程四個小時左右。“全穿對體能、技術、裝備、個人掌控能力和組織要求都非常高,不是一般的戶外愛好者就能去。”

“像出事那天,我一看瀑布那個水量,即使從第二級平臺下,也很有危險,完全看不清路線,必須得捨棄。他們的這個瀑降活動,犯了最大的忌諱,失去了敬畏自然的心。水量太大,即使其他裝備保護到位,也難以保障安全。”樊黔說。

在劉棟自發組織的瀑降圈裡,他對人員的選擇有一定的標準。首先,繩索技術必須過關,至少要在中等以上;第二是性格比較“獨”、愛炫技的人不要,瀑降活動最講究團隊配合;最後要具備自救的能力。

“我們雖然是玩戶外的,但也有自己的規矩,幹一行有一行的規矩。是去玩,但不是玩兒命,也不想出名。我們都會評估風險,一定要在可把控的範圍內。”劉棟說。

8月27日,張曇和王勇明的遺體正在殯儀館等待火化。家屬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

兩天前,王毅收到王勇明女兒短信:我是王勇明的女兒,我爸爸還沒有死,他還活着,你們找到他之後一定不要把他冰凍起來,一定要送去醫院。

“我看着短信心裡很難受,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覆。他們是追求自己的刺激了,但對家人造成多麼大的傷害。”王毅說。

同日,關嶺縣應急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中,事故責任尚且不明。

這次事故之後,滴水灘瀑布的瀑降路線或將面臨關閉。在這個瀑降天堂,“禁止游泳、禁止攀巖”的警示牌從來都醒目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