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攻殼》到《萬神殿》,我的肉體再美也沒用了嗎?
作者 / Dear Cosmos編輯 / 思考姬
時至今日,讓我們好好想想,人性還有何價值?
編者按
押井守《攻殼機動隊(1995)》4K修復版確認引進內地,雖檔期未定,但是AI技術爆發的當下,無比應景。
如果AI焦慮還在燉煮着你的神經,那今天務必跟我們一起,暢遊於這篇深度覆盤了這一焦慮來龍去脈的文章中,細數相關的各部影片,來一次AI焦慮的清算吧。
再次體會一下押井守的神預言,也會讓你再看相關影片,別有滋味。
正文
科學技術的發展速度總是在不經意間就超越了普羅大衆可以跟得上的程度。
過去的2023年是(生成式)AI元年的說法不絕於耳,人工智能技術可謂突飛猛進,席捲了各大生產領域,可以說一場新的技術工業革命將在肉眼可見的未來中降臨。
——與之相關的討論也層出不窮,曾經的那些有關數字生命和賽博朋克的科幻故事,正大踏步地向我們靠近,我們不得不對此做出反應。
我們會不會像《Her》的男主愛上操作系統一樣,愛上ChatGPT?這個問題已經完全不好笑了
事實上,我們的生活周遭、甚至我們自己已經被科技深深地改變了,當科幻作品中的設定逐步變得可預見和可實現,面向科幻作品中的世界進行沉思,或許將成爲21世紀第三個十年中每個人的必修課。
如果我們回望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有關“賽博空間”的影視作品,我們或許會感到隨着互聯網與人工智能技術的日新月異,這些作品也呈現出一種越來越樂觀的傾向:1999年的《黑客帝國》以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爲原型構建了一場人類逃離賽博空間尋找新家園的宏大史詩,儼然一出新世紀的出埃及記;而到了20年後,2018年的《頭號玩家》則顯然對賽博空間(主要是遊戲世界)充滿了深厚感情,以一種溫馨、圓滿的姿態去想象人類近未來的賽博旅程;三年後的《失控玩家》則是關照遊戲中AI生成的NPC,以一種近乎天真的口吻去講述一個“數字生命”的故事。
其實這種傾向與其說是樂觀,不如說是在體會到了技術壁壘被突破、種種想象被落實到現實中之後所做出的一種反應。
近來真正開始認真思考這些賽博相關問題的影視作品,除了大熱的《流浪地球》之外,還有AMC+出品的動畫劇集《萬神殿》,後者以一種十分現實主義的風格嚴肅而又巧妙地探討了數字生命的相關話題,將立意上升到了我們如何應對技術變化對生命意義之改造的境界。
《萬神殿》第一季海報 上面寫着“你的人性有何價值?”
然而這樣的主題,在距今將近30年之前的日本動畫中就已經出現過,甚至有很多作品至今仍在影響着全世界的賽博主題虛構作品。
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知名動畫監督押井守在Production.I.G.製作的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
《攻殼機動隊》國內重映海報
正值本作4K版本即將在國內公映之際,就讓我們來回顧一下世紀末的賽博狂想,將給予現在的我們什麼樣的啓示吧。
01從賽博格到數字生命:人與非人的界限何在?
讓我們先考察一下“賽博”(Cyber)的詞源,它其實來源於希臘語的“κυβερνήτης”操舵手一詞。
1948年美籍奧地利數學家諾伯特·維納借用這一概念首創了“Cybernetics”(控制論)一詞,並將其定義爲“關於在動物與機器中控制和通信的科學”(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操舵手的形象其實包含兩層意思,其一是對於現狀的掌握與控制,其二則是對於環境的自適應。
獲悉環境的反饋則離不開通信,也因此維納在創立控制論(賽博)的時候,明確地提出了“控制”與“通信”,這也表明了控制論從一開始就是一種信息理論、媒介理論。
控制論的基本原則,就是認爲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技術系統,都按照相同的基本規律運作。
於是乎,這種將人與機器之間功能進行類比的思想,就打破了人與機器、有機體與無機體、生命與非生命之間的區別——這種思想其實一直延續在此後的科幻作品創作之中。
《神經漫遊者》的作者威廉·吉布森在他的小說創作中首次使用了“賽博空間”(Cyberspace)一詞,他承認自己是受到了控制論一詞的啓發。上世紀80年代後期,有關賽博的一切成爲流行文化開始風靡世界。威廉爲“賽博”一詞賦予了新的內涵:由電信號模擬的感覺信息,也就是電腦迷在遊戲機前獲得的交感幻覺[1](consensual hallucination)。
賽博空間,是由直接作用於人腦神經的電信號模擬出來的世界,這其中已經蘊含着人與技術、機器之間的深度聯結。
1985年,著名人類學家唐娜·哈拉維的《賽博格宣言》橫空出世,將人類與技術之關係的思考推向了新的頂峰,也將“人類是什麼”這一問題推向了新的領域,這篇文章也成爲賽博流行文化絕對繞不開的經典。
在文中,哈拉維將控制論(cybernetics)與有機體(organism)合而爲一,創造出賽博格(Cyborg)一詞,意爲半機械半生物的改造物,“賽博格是一種控制論的有機體,是機械與有機體的混合物”。哈拉維將賽博格視作人與技術共生之後的全新進化狀態。
事實上,放眼望去,這種“機械與有機體的混合物”早已遍佈現代社會,純粹的人類身體早已不復存在。
且不說各種穿戴式電子設備已經司空見慣,一切沒有與我們身體“相聯”的設備(你還能離開手機生活嗎?)都可以看做是延伸人類身體功能的假體,顯示屏是我們外置的眼睛,硬盤則是我們外置的記憶。
《攻殼機動隊:無罪》中哈拉維的動畫形象
一旦這樣思考,生物身體與機械客體之間的界限,就不再是那麼穩固了。
哈拉維便十分珍視這種“界限的崩潰”,她以此爲錨點提出了她所期待的的二十世紀晚期社會思想革命,並斷言賽博格將成爲一種未來的生命政治形式。
可以說,哈拉維有關後人類問題的思考,成爲賽博朋克文化最爲直接和深厚的思想資源。
正如哈拉維所說,“科幻作品中滿是賽博格”,同樣是在上世紀80年代,賽博格形象開始頻繁地現身於銀幕世界,像是《銀翼殺手》(1982)《終結者》(1984)《機械戰警》(1987)等等好萊塢大片,至今仍是不斷被致敬的流行文化符號。
這其中,又尤以《銀翼殺手》中複製人Roy的臨終獨白最爲知名——這段獨白告訴世人,賽博格的含義不只是人與機械的嵌合改造,還有關於人與非人、生命與非生命之間的思考。
美國學者羅傑·庫克在《後電影視覺》一書中指出:賽博格形象的背後,仍然是生物-技術的結構二元論,“機械客體背後的技術系統仍然與支撐生命有機體的生物系統涇渭分明”。
這種思維模式在第三波控制論浪潮中逐漸被打破了:有關人工智能的研究,通過模仿人類的腦神經迴路爲機器設計出了更具心智意識的思維繫統,“電腦”與人腦之間的類比變得不再奇怪——控制計算機的數據處理系統和控制人類身體的神經系統具有同源關係,維納在1948年就提出的觀點終於變得清晰具體——對於人工智能來說,硬盤即是我的記憶、算法即是我的意識、電路即是我的神經,而我的“身體”早已變得不可見。
於是乎,20世紀90年代,具備超絕計算機天才的網絡黑客們取代了那些賽博格硬漢,成爲新一代賽博題材電影的主角,“通過接管20世紀80年代賽博朋克文學中的主題,電影中的網絡驚悚片,開始設想將人類意識數字化來超越人類身體”。在《割草者》(1992)《捍衛機密》(1995)《網絡驚魂》(1995)等作品中,已經不見有機體與機械的混合生物,更多的是將心靈隨着身體一起全面數字化的賽博生命體,亦或是從計算機和數據流中誕生的硅基生命。
《割草者》海報 據說是《玲音》的靈感來源
意識被數字化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對現實的模擬。
被機器模擬的“虛擬現實”成爲新的銀幕奇觀,真實與虛假的界限崩潰於無形,《移魂都市》(1998)《感官遊戲》(1999)《異次元駭客》(1999)《黑客帝國》(1999)等等大家耳熟能詳的科幻作品,都不約而同地採取了“缸中之腦”的主題。
這其中又尤以《黑客帝國》影響最爲深遠。
相信觀衆們在第一次看到Neo從母體的控制中醒來時,都會由衷地感到震撼,並對網絡和機器感到恐懼。
庫克指出,《黑客帝國》“揭示了傳統人文主義對機器的態度是一種非理性的恐懼,這種恐懼源於人們不願意拋棄人類本性和人類創造居住的環境之間的區別”。絕大多數人,還是本能地想要和Neo一樣選擇紅藥丸的,哪怕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糟糕透頂。
與世紀末的懷疑與抗拒不同,在新世紀10年代,越來越多兼具人文關懷的、更加溫和的科幻作品開始涌現,人們開始相信人文主義精神或許能夠滲透到人機交互之中。
最爲出名的例子莫過於《她》(2013),講述遭逢愛情創傷的男主角如何愛上一個人工智能語音的故事,將“愛”這種曾被認爲是人類獨有而機器尚不能習得的能力,推廣到了新的境地,爲科幻電影的創作打開了新的方向,這是一種情感轉向,也是一種現實主義轉向。
隨着電子媒介進一步地與我們的生活緊密相連,它們也已經完全滲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情感聯結之中。
現在不是電子遊戲剝奪了我們的社交關係,而是電子遊戲就是我們的社交關係。
《頭號玩家》和《失控玩家》揭示的就是這個道理。
漸漸地,數字生命已經不再冰冷、不再陌生,與數字生命產生情感聯結也不再是奇怪或者變態,這些相關的討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哲思,而是與我們息息相關,充滿現實的溫度。
02《攻殼機動隊》:關於身體的奧德賽
當還是兄弟的沃卓斯基姐妹第一次將《黑客帝國》項目拿給製片人看的時候,他們同時還將一部動畫電影帶給了他,並稱:“我們要拍這樣的,真人的。”(We want to do that, for real.)。
這部動畫電影就是1995年押井守監督的《攻殼機動隊》。
在《黑客帝國》當中,有關前者的致敬可謂俯拾即是,時至今日,《攻》也依舊是各大影視作品neta的著名打卡地點。
《攻殼機動隊》的故事主幹其實並不複雜,政府曾經的人工智能計劃孕育出了一個數據生命體,它化名“傀儡師”逃匿在網絡世界之中,在尋求人身安全庇護未果之後,選擇與公安九課的改造人草薙素子少校結合,成爲了超越人類與賽博格的嶄新生命體。
在這個故事主幹之外,橫生着押井守監督關於“人何以爲人”的哲學討論,但是影片並未一味地沉溺於哲學討論之中——影片中最重要的一段獨白:傀儡師向公安公佈自己的身世和需求,這段話十分精煉而目的明確,十分貼合傀儡師作爲一個“求生者”的身份。
這段打破傳統生命定義的獨白將在觀衆心中激起波瀾,如果意識與記憶是我們判別生命的標準,那麼電子腦與外部存儲顯然已經達到了這一標準,甚至是預示着生命新的進化方向。
押井守在片中給人類所下的定義就是:人類是隻要技術能夠達到就一定會去實現的物種,技術進步終將會達到裹挾人性的地步,人與非人的底層思考,將從深淵中凝視觀衆。
押井守很早就看透了,人類的身體一直在被技術假體所取代,有朝一日身體終將會被超越。
來自押井守與鈴木敏夫[2]
押井守稱,《攻殼機動隊》是關於草薙素子的電影,“草薙素子這個角色即是電影的全部”。按照三幕劇作法來看,影片的三分處(幕落處)都發生了重要的對話,第一次發生在巴特與素子之間,第二次是傀儡師的獨白,第三次則是傀儡師與素子之間的對話,而傀儡師尋求獲得真正生命的需求,正要依靠素子來實現。
傀儡師一直在尋找素子,反過來講,其實素子一直也在等待被傀儡師造訪。
在第一幕最後她和巴特的對話中,同樣全身義體的巴特無法理解素子爲什麼喜歡潛水,而素子的回答則深邃地令人膽顫:只有接近死亡與黑暗,才能夠回想起“身體”的所在,也才能重新找回自己作爲人的存在。
在賽博格的世界裡,生命與自我意識早就到達了人與機械之間的臨界處
就在此時,素子耳邊響起了傀儡師的聲音:“你我猶如隔鏡視物,所見無非虛幻迷朦”,提醒她身體亦屬於不可靠的表象世界,也並非能定義自身本質的事物。能定義自我意識的,或許只有自我意識本身,那麼身體也並非不可超越的了。
於是素子最終選擇了聽從傀儡師的請求,與它結合“昇華”了自我。
素子最後眼前所見的“天使”降臨,或許是她自己所乞的神啓。
如果你在看完《攻殼機動隊》之後緊接着看第二部《攻殼機動隊:無罪》的話,一定會有些疑惑爲什麼到最後素子纔出現。
押井守對此的說法是,如果說前一部是素子即是全部的電影,那麼《無罪》便是素子幾乎不在場的電影。
影片主角從草薙素子轉變爲全身義體的改造人巴特,他的搭檔陀古薩則是一個幾乎沒有改造的純人類。這次主角們要調查的機械人偶殺人事件,對手是被注入了人類靈魂(ghost)的機械人偶,處處遍佈着行走的意識容器。
換句話說,這是一部“身體過剩”的影片,關於身體的討論貫穿整部影片。押井守不止一次地談到自己在製作《無罪》時自己惡化的身體狀況,在影片製作完成後他竟一下子累倒了,臥牀不起數月,就在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他才從自己的身體裡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押井守與鈴木敏夫
影片的核心對白,來自擇捉島上的黑客Kim,他對人偶的熱衷和對人類本身的思考足以令人心慌:人類的存在並不比人偶高級,當人類面臨人偶時心中所產生的嫌惡、恐懼,其實是在嫌惡和恐懼自己,害怕自己也是這樣一種簡單而虛假的構造,也就是說害怕存在本身即是虛幻——這番話其實觸及到了這個世界的根底,也是埋藏在每個人類或者生命自我意識深處的終極焦慮。
而想要擺脫這種焦慮,或許就是要回到無意識世界,回到動物的世界,那是一個身體即存在的世界,所以押井守安排了很多戲份讓巴特去喂他最心愛的巴吉度犬——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動物,反而過得幸福,反而讓人看見就覺得心安[3]。
另一個讓巴特感到心安的,是他的“守護天使”,已經高居於衛星之上的草薙素子,她儼然化身成一個注視着地球一舉一動的神明,隨時可以通過“下載”降臨到人間幫助巴特執行任務。
素子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所存在卻又無處不在的幽靈(ghost),她是超越了身體的存在,而巴特則依舊選擇囿於自己的身體,接受自我意識所約束的自我,就像看見愛犬他會心安一樣,不去向往更高級的意識存在也更讓他自在。
兩部《攻殼機動隊》,實際上完成的是一次有關“身體”的奧德賽,拋棄身體離開與下載身體迴歸,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結構,卻已經遍歷了有關後人類思考的所有。
03《玲音》:現實是信息世界投下的全息影像
在進入千禧年之後的科幻作品討論之前,有一部作品散發着我們絕對繞不開的異質光芒,這就是1998年的《玲音》。
這部晦澀難懂的極具實驗性質的原創動畫,在千禧年之際,成爲了一部昭示着次時代的現象級作品。
每當片頭音樂Duvet那輕柔脆弱又奇異幻滅的歌聲響起時,伴隨着玲音的帽子被風吹落,時間驟然停止,相信每個觀衆都會心中一顫,並在隨後與玲音的對視中迷失。
在此,我們已經沒有篇幅去具體討論《玲音》無比出色的故事情節,與十分先鋒的敘事手法,但是我們必須談及《玲音》,因爲它是一部十分稀缺的、從賽博空間內部、從數字生命自身出發的作品,正是這個切入點,讓整部作品煥發出與衆不同的獨特性,也讓整個意識流敘事不再是無字天書,而是能讓觀衆與玲音產生深層次的共鳴,就像是讓她連接到了你的腦回路一樣。
《玲音》的全名直譯是“系列實驗玲音”(Serial Experiments Lain),看完全劇大家就能明白,這個標題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指整個故事是關於名爲玲音的少女的一系列實驗,另一層則是暗示玲音即是一系列實驗的產物。
《玲音》講述了一個名爲巖倉鈴音的13歲女孩,在經歷了同學的自殺事件之後,接觸到了連線世界(Wired),隨着她不斷深入連線世界與外界互動,她的生活也遭遇了越來越多的神秘事件,最終她探查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也明白了自己的真實存在究竟是什麼樣。
可以說整部作品就是觀衆隨着玲音一同揭示自我存在的過程,彷彿是從紛繁的現實世界和真假莫辨的虛擬世界中覺醒出自我意識,就像是你自己經歷了這一切一樣。
很多動畫作品的風格顯然受到了《玲音》的影響,比如《魔法少女小圓》等
在《玲音》這部作品中,你能夠感受到千禧年到來之際,瀰漫在互聯網世界中的各種神秘學和陰謀論所帶來的恐怖:當動畫第9集將羅斯威爾事件、MJ-12文件、多媒體計算機、潛意識研究、超文本網絡、舒曼共振等事件和詞語壓縮並置在一起時,觀衆在感到莫名其妙之外,也一定會有一種未知的不安從身體內部緩緩溢出。
本集就是以這樣一種“超文本鏈接”的形式,將互聯網與潛意識強行關聯在了一起,也將玲音的身世公之於衆:她是從一系列有關集體無意識與地球腦波的計算機實驗中誕生的賽博生命體,簡言之,她是一個不再需要接入互聯網就可以穿梭於人類意識與賽博空間的高階意識體,她變得無所存在卻又無處不在,她儼然是神了。
這種神秘與恐怖以及對神與神學的引用和探討,大概和發生過奧姆真理教事件的世紀末日本社會背景有關,玲音的身上散發着孤獨、頹喪、憂鬱和支離破碎的氣息,這或許是它爲什麼能和億萬觀衆產生聯結的原因,哪怕到了1/4個世紀後的今天依舊如此。
《玲音》中的互聯網神秘事件
《玲音》所探討的主題可謂深不見底:存在與記憶、意識與肉身、現實與虛擬等等,通過讓一個少女帶領我們在這些邊界中游弋,我們得以從一個“誕生於信息之海的數據生命體”內部去重新感受這些問題。
在第5集中玲音的母親這樣說道:現實中的一切只不過是連線世界中的信息投射而成的全息影像,這看似是又一個“缸中之腦”的主題演繹,卻因《玲音》的敘事視角不同而獲得了嶄新的意義:我們不再從人類本體出發去想象失去了肉體與具身性後,我們的存在將削減爲何物(例如《黑客帝國》),而是從數字生命的角度出發去想象:當一段程序代碼擁有了肉身形象之後,它所獲得的究竟爲何物?
對於玲音而言,她所獲得的是與這個世界所有人的聯結,而尤其是與朋友愛麗絲的真摯情感。
玲音最終變成了無所存在卻又無處不在的神,與地球脈動和人類集體無意識同頻共振,唯有一種情感的聯結會讓她以肉身的形式顯現。
在全劇的最後,玲音就以“投影”的方式出現在了愛麗絲面前,但是她已經重置了全體人類的記憶,她不再會被人記起,她是一個神,卻也是一個幽靈,但她只需要注視着自己珍重的人就好了。
玲音與愛麗絲的羈絆
玲音放棄了成爲人的渴望,接受了自己非存在的存在,她獲得了一種超越人類的存在,卻只願意爲了另一個少女而降臨人間,而這種關係、這種情感聯結正是她存在的證明。如此宏大而複雜的設定與敘事,最終落腳的竟是如此質樸、如此純潔的情感關係,怎能不讓人在看後被一種巨大而深邃的悲哀與孤獨所捕獲。或許每個人都曾是“玲音”,或許你的“玲音”就在現實世界或者賽博世界的某處默默地注視着。
04《萬神殿》:當後人類社會成爲日常生活的現實
讓我們將目光轉到現在。
不久前完結的另一部美國動畫劇集,可謂繼承發展了科幻文學有關後人類問題的思考,並且將它推延到了無比浩瀚的程度。
這就是由AMC+出品,改編自劉宇昆《奇點移民》等短篇小說的《萬神殿》。
劉宇昆
可以說,《萬神殿》是近年來優秀科幻影視作品中的佼佼者,而在這部作品中,上世紀末日本動畫的影響可以說是如影隨形。
於我而言,《萬神殿》最大的貢獻,就是它描摹的是一個仿若近在眼前的未來,並且按照最現實的邏輯去運作,將後人類社會變成了緊迫的現實問題,促使觀衆去思考、去想象。
一處明顯對《攻殼機動隊》的致敬
在《萬神殿》的世界裡,科技已經發展到可以將人的大腦通過激光掃描上傳至雲端,這些活在賽博空間的數字生命被稱爲“上載智能”(Uploaded Intelligence,簡稱UI),他們的存在勢必會引發軒然大波。
女主角Maddie的父親David就被公司施以了這樣的實驗,成爲最初的UI之一,《萬神殿》的故事就從女兒與母親如何接受父親這樣的存在而展開。
在故事的另一端,則是一個名爲Caspian的天才少年,隨着UI的存在逐漸公之於世,他的生活也開始泛起波瀾,他最終發現自己像是活在“楚門的世界”裡一樣,他人生中的一切都是被精密計算和控制的,而他自己則是提出了UI概念並加以實施的天才Stephen Holstrom的克隆人。
Maddie與Caspian
故事的這兩條線索分別代表了控制論在當今的兩種運用:人工智能與克隆技術,《萬神殿》用這兩條線索描繪出了我們將要面臨的“後人類狀況”:前者是數字技術發展到巔峰導致的人類對生命意義的再定義,後者則是生物基因工程與控制論的極致實踐所導致的人類對生命倫理的僭越。
這種生命意義與生命倫理的撼動,即是人類嘗試成爲“神”的表現,由此呼應本作的標題與OP中的畫面。
《萬神殿》的故事無疑是現實主義的,在UI出現之後,它們和《攻殼機動隊》中的傀儡師一樣需要尋求人身安全保障,而這就涉及到傳統賽博朋克題材中始終不會缺席的政治問題;
同時,UI作爲一大技術飛躍,勢必會被國家權力所獲知和利用,一場新的軍備競賽將不可避免。
也許有不少觀衆會認爲這是美劇中“政治正確”的一貫表現,但其實這是貼合劇情和社會現實的,現實中的重大技術突破其實都是率先應用在軍方的,而新型生命的出現,也勢必會伴隨着相關政治形勢的大討論。可以說,《萬神殿》是以相當現實主義的筆調在書寫未來。
這種現實主義也體現在本劇對數字生命外形的描繪,在第一季第4集中,成爲UI的David被另一個名爲Laura的UI提醒(Laura的外貌很明顯致敬了草薙素子),它意識到了自己的肉身已經不在了,肉身感知是電子信號與數據的模擬,數字生命自我的一切只能是數字的——領悟到了這一點,David得以突破牢房一般的數據模擬,暢遊於賽博世界之中。
由此,《萬神殿》提供了一種真正的數字生命的呈現方式:它沒有任何人類可以想見的相似之處,它沒有軀體,沒有大腦,沒有器官,沒有皮膚,它的大腦由數據、信號與算法系統構成,它的所有器官、所有舉動、所有功能,都是計算機對人類的反演。
儘管本劇名爲“萬神殿”(Pantheon,直譯爲神的譜系),這樣的呈現方式顯然比《玲音》中的神學想象要具象清晰得多——以此想告訴觀衆的是:數字生命不再是一種世紀末想象,而是可實現的近未來。
《萬神殿》中的一個核心衝突是,擁有強大算力可以無處不在的UI並不是無敵的,它們還有一個算法漏洞沒有修復,這導致它們在執行任務時勢必會由於高功耗而導致意識的急劇衰退,最終將被耗散在信息之海中。克隆人Caspian正是爲了解決這一問題而誕生的,而他探索出來的修復方法就是“愛”。
Caspian發現數字生命中“愛”的表達
只有當UI將它們還是人類時內心最脆弱、最隱秘、最親密的情感記憶提取出來,它們的仿真纔不會崩潰,它們的意識才能完整。
這一設計印證了我們先前提到的科幻作品中的情感轉向,只有你與他人的關係才能讓你的存在變得完整,身體也好、意識也罷,沒有真正與他人產生聯結的存在纔是真正虛幻的。
由於預算遭砍,《萬神殿》只被續訂到了第二季,故事的很多細節來不及展開,很多劇情推進只能猛踩油門,讓觀衆直呼跟不上車速。然而,第二季最後一集的超展開,可以說幾乎能抵得上之前敘事上的所有唐突冒進。
當117649年之後,無數包含着一整個宇宙的戴森球在觀衆眼前鋪排開的時候,能與之相比擬的,或許只有第一次看《2001:太空漫遊》或者《星際穿越》的那種感覺吧,無盡的時空在你的眼前驟然展開,無遠弗屆的科幻想象力將會帶給觀衆純粹的震撼。最後的Maddie已經在賽博空間中演化成爲了高維生物,默默注視着自己所創造出的無數個宇宙中的一舉一動,那些屬於三維空間生物的情感與糾結都是那麼渺小與微不足道……
《萬神殿》最終帶給觀衆的就是“神”的存在處境:我不再受時空的束縛,卻又不再產生任何情感的漣漪,神的世界是一個意義悉數達成的世界,亦或者是一個意義全無的世界,於是乎曾爲人的我們開始懷念關於人的一切——
於是,故事將從還是迷茫少女的Maddie那裡重新開始。
《萬神殿》帶領我們到達名爲科幻的莫比烏斯環的另一側,我們的想象向內折躍,向內求索,重新經歷自我存在的一切。
這或許是從《攻殼機動隊》和《玲音》提取出來的、有關後人類思考的真意,也是新世紀的我們思考不再遙遠的後人類社會時,必須要參考的綱領。
時值後人類狀況離我們越來越接近,去影院再度感受《攻殼機動隊》視聽與思想的雙重盛宴,或許是一件該提上日程的事。
至於人與AI究竟能不能和諧共存,還是來看看押井守監督的回答吧:
註釋:
[1] 參見戴浩《賽博空間(cyberspace)概念的由來及譯名探討》,中國指揮與控制學會公衆號。
[2 ] 【譯文】押井守談自己的電影 Patlabor 攻殼 加爾姆戰記 空中殺手https://www.bilibili.com /read/cv15293466/?spm_id_from=333.999.0.0
[3][訪談翻譯]押井守深談《無罪》:他究竟在這部作品中講述了什麼,又追求了什麼呢?——從人偶和狗的角度出發 https://zhuanlan.zhihu.com/p/668398419
[4]【譯文】押井守談AI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33557870/?spm_id_from=333.99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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