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掛劍話傳奇─懷念楊牧先生
左起王渝、方明、楊牧2019年11月10日攝於楊牧居所。(方明提供)
楊牧贈送著作。(方明提供)
楊牧,其人如其筆名般的優逸傳奇,當他溫文講述一段文學軼事或冷澀理論時,他是學者楊牧。當他遞上一杯親自調製的雞尾烈酒而訴說詩詞的盈虛與懷情時,他是詩人楊牧。
漠漠的穹蒼,雨點時落乍歇,庭院數枝綴豔的櫻花,被風雨鞭打成數瓣疏稀賸餘之孤傲,所有生命自璀璨至凋零,皆是宇宙萬物法則最沉痛的定律。二零二零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五,不祥的數字似乎容易引來不祥的兆頭,詩人畫家羅青於下午5:35來訊:楊牧走了...
得遙遠陌生,熟悉是其累累牽動江山馳古躍今的作品,宛如灼灼焚紅的火炬,燃照着時代文青與讀者被撫慰的心靈,陌生是先生的行徑像種植在庭園深深的含笑樹,讓在高牆外熙來攘往的行人,只遠香陣陣,卻無從觸及。
楊牧,我最熟稔的莊顏及名字,楊宅與<方明詩屋>由一道二十公分石牆分隔,且先生後陽臺與詩屋客廳只有咫尺之遙,只要打開客廳窗牖,時會隱約感應到先生在案前沉思徐筆,或有書冊翻閱窸窣之聲,就算在春光媚景傍分,他亦隱埋在斗室薄薄的燈暈下,讓詩神時而馳騁在袤廣的曠野上,或將謳歌激衝在奇崖峻峰之湍瀑,不然讓吟詠鋪灑在月色下一條小小的溪流, 潺潺道盡人間華燦及無奈。
以往在臺灣大學<現代詩社>青澀臨鏡的歲月裡,與楊牧先生的緣分,也許在聲碎話長詩歌座談會上,也許在燈淡影重的朗誦臺上…之後我赴巴黎悠悠的歲月裡,先生微紅的淺暈與嚴謹卻又帶淺笑的音容,隨着西雅圖與法國萬里迢遞的阻隔,彼此訊息有如 <花落曉煙深>濛濛無覓。
江南春色盈盈的河流,總會邂逅兩岸迎風曳舞的垂柳。二零零三年初,有朝我踱步至北市敦化南路的林蔭大道,途經一間房屋仲介所,忽有一年輕業務員自店裡奔出,謂本大廈有很好的屋件出售,我推拒說既無預算也沒有準備要購買房子,怎知此年輕人希望我上樓參觀一下,不買亦無所謂…再談之下才知此仲介員是我臺大數屆後的學弟,且此公寓原本是一間七十餘坪的大房子,因正逢SARS賣不出去,屋主情急將之分隔成四十餘坪及廿餘坪兩間公寓,以利脫手,那間四十餘坪的三天前售出,餘這間小而精緻的房子,室內幽雅安靜,四壁素潔,是讀書閒聚的好居處,因屋主急着現金週轉,竟肯首我亂出的低價格,並由在銀行任經理的同學擔保款,莫名的緣分竟可由莫名的散步而誕生由洛夫取名的<方明詩屋>。
數天後晨光將我推門外出,隔鄰亦響起開門的聲音,映入眼簾竟是楊牧伉儷,彼此有種關山迢迢卻同一城門的驚遇與亢奮…那是十七年前歷歷在目的契遇,春天總以曼妙樂章將曾經斷阻的詩心呼喚共舞。
接着下來的十餘載歲月,楊牧先生將西雅圖與臺北或花蓮的風景剪貼繽紛阡陌的拼圖,那一處故鄉桃園的溫好淨土,似乎只有在夢裡縈念那茫茫的分水嶺。
楊牧先生秉性內斂,不喜好交際營營的詩壇,尤避是非,平日專注學問與閱讀寫作,亦會聆聽音樂,讓柔囀之樂聲停泊在泛泛的詩韻裡。雖然先生個性溫良,但煮酒析解批評詩歌時,倒是嚴度鋒銳,毫不妥協堅持<公理和正義>。而楊師母是一位十分細膩且充滿美感的人,將先生起居生活照顧及安排得浪漫及如是恰好,有一次楊師母宴請陳義芝伉儷與我到其宅所晚餐,她親手烹調每一盤佳餚,我記得其中一道蒸魚,肉鮮汁甜,襯以清蔥蒜片,媲美香港大酒樓之主廚傑作,方知楊師母不但是料理大師,武術家(跆拳道黑帶),以及環境佈置達人,實在很難想像這三種特性組合在一人身上。那天我曾作一詩爲記。
調 酒
你微酡的容顏
仍不停搖撼手中緊握的調酒器
我隱約聽見
不止是花蓮的浪濤在澎湃
似非長江黃河迢迢之嘶喊
而是詩人只想用那股樸真無忌的
語言拌入有點
戲謔的月色
斟出三杯滲有唐宋的騷氣
以及不甚解讀的黑格爾
驚逗人生
後記: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晚 ,與義芝伉儷到楊牧先生家中小聚,我們除飽嘗女主人夏盈盈細緻的膳食,其間,先生更親自調製酒品共觴,時側見先生悠然神態,詩興滋生。
有一年除夕午後,楊牧先生與我聊及中國文人之<性格>,我因曾久居巴黎,拙於詩壇應對,先生不多批指,旋于贈書裡提點「方明素心人」,可謂用心良苦。
楊牧先生生性謹飭,似乎趣事不多,但從其夫人夏盈盈處錄得一則。早年楊牧先生在香港大學執教時,先生自認廣東話的聽力不錯,某日校舍人員領楊牧先生到其新宿舍,用廣東話向他說:「你吔房幾大」(意思即你的房間還滿大),先生向夫人訴說:舍監竟問我有幾個太太」又某日,楊牧到香港移民局延期,排隊到窗口時遞上證件,移民官用廣東話問他:「是否你本人?」先生一直搖頭,該官員連問數次均得先生同樣反應,其夫人在旁邊首急說「是」,楊牧先生反向夫人道:「他問我是否日本人,我當然說不是。」
楊牧先生堅信寫詩是嚴肅且偉大之事,必須殫盡心智去克服與突破,才能產生好作品。詩人羅門生性孤傲自信,喜好批評其他詩人作品,有一次楊牧伉儷與羅門蓉子到舍下作客,席間大家和融相處,舉觥皆是笑聲連連,落筷盡論喻詩喻典,可見楊牧先生在羅門心中的分量。
去年旅居紐約臺灣詩人王渝返臺,她是楊牧先生近一甲子的舊識,因王渝在臺行程緊湊,擬想今年返臺再去拜訪老友,幸好我堅持顧盼趁早,便於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日叩開楊牧先生久辭見客之門,近兩小時的暢聊,在室內溶溶的燈暈下散出很多陳年往事…歲月永遠使相覷的故人溢滿物換星移之感嘆,這也許是楊牧先生最後晤見詩友的辭行。
也許衆人沒法接近大師,楊牧先生已遠去,一如他的詩作「死亡」: 轉換爲一種風景,的確,他留下首首晶玉的詩作,已化爲長空閃耀的繁星,每一顆都有它的傳奇,激發人類追尋空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