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奇巖路神仙家庭的大家長─雷驤

雷驤畫畫是他寫日記的方式之一。(鄧博仁攝)

作者與雷驤(左)合影。(王瑞香提供)

雷驤信箋。(王瑞香提供)

雷驤信箋。(王瑞香提供)

早些年,認識雷驤的人都知道,臺北奇巖路上有個神仙家庭。我和這個家庭結緣於一九八七年九月三十日。該日早上七點多,雷驤帶着他大女兒光夏出現在我面前;光夏和我當天要參加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一個聯誼活動。我興奮但不知如何反應,舉止呆拙,因爲雷驤是我的偶像。我對這個名畫家/作家的敬慕凝聚了我當時對繪畫與文字工作的強烈喜好。見到心儀的人已經夠幸運,沒想到幸運之神進一步加碼,當晚我被安排和光夏同寢室。雖然半個月後即將成爲新鮮人的光夏比我青春許多,我們卻頗聊得來,也許因爲我們有現成的共同話題——雷驤;年齡不是問題。之後,我和光夏成了筆友,因爲兩人都忙,直到在那近三年後我們纔好不容易約好共進午餐。沒想到這件事被我搞砸了!

一九九零年七月,女性主義評論家史匹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自美訪臺,在臺北掀起了一股旋風,許多本地婦運者與女性主義研究者在聽過這位印度學者演講後,都爲其學識與丰采所傾倒;我也不例外。我當時是一名頗資淺的記者,竟被慫恿去採訪這個國際知名大學者,且不由分說將我列入隔日爲史氏舉辦的飯局裡——正是我與光夏約定的時刻!儘管心裡惦記着與光夏的約會,也自忖沒有能力採訪史氏,卻沒能成功推掉個飯局,只得硬着頭皮和光夏取消了約會。真是輕率、差勁。結果最終也沒有成功採訪到史匹瓦克。

一段時日後,當我以光夏朋友的身分受邀到雷府作客,雷驤曾詢問我爲何對光夏爽約,我未料及此,支支吾吾地重複我之前告訴光夏的也是真正的理由,但雷驤意不在此,他是要告訴我信守承諾的做人道理。簡短的一句話,語氣平和但異常威厲;那是雷驤對我最嚴峻的一次。我至感羞愧,也是在那一刻才真正反省、體會到自己那件事做得多麼輕率、不可取,並深刻地記取了教訓。

感受到雷驤的嚴厲,便自然地想避開他,但卻又受到他的吸引。除了在藝術創作上不可爭的傑出與獨特個性外,雷驤吸引我的主要是他身爲兩個女兒之父親的作爲讓我印象深刻。

事實上,他帶着光夏出現在我面前的畫面深烙心中,當下即在心中永遠定格。因爲生有六個女兒的我的爸爸,不曾爲我或我的姊妹做過類似的事情,父親身分的雷驤也因此令我欽佩而嚮往。

我也非常喜歡他的家庭。喜歡那種春風微陽的家的氣息,喜歡去沾濡他們全家人彼此間的真情摯愛,還有他們家院子裡的的烏桕、含笑、桂花樹、杜鵑、山茶……;就不用說親近Amy那渾然天成的美和多才多藝的持家本領,還有光夏與光涵純淨的氣質與幽默。那是個神仙家庭。

某日,我在他們家院子裡單獨與雷驤坐在樹下喝茶聊天。晴朗的天,清風拂面,雷驤背後是綻放着常入他畫的紅色山茶花,在那樣奇異美好的氛圍下,我內心的某個開關被旋開了,而不可抑止地吐露了許多內心話,包括他給我的感動。

我時常想,是否因那日的傾吐,使得雷驤和Amy給了我這許多特別的關愛?例如有一次,他們邀請包括我在內的三男三女到他們家作客,要過一段時日後,雷驤和Amy才向我坦承,那個餐聚的安排其實是刻意的,主要的目的是要爲我介紹男友!只是事情並未按照所設想的方向發展,那個男士當天看上了與會的另一位女孩。我聽了不禁莞爾,但更爲他們對我的關愛與用心所感動。

受到如此的厚待,我非但無德無能、無以回報,甚且慚愧自己曾辜負雷驤,也令他失望。然而,雷驤和Amy對我的照護卻明顯與日俱增,乃至我後來有了兒子,他們愛屋及烏,也把愛源源不絕地灌注給他,在兒子的成長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兒子童年最幸福的元素之一就是每年參加雷驤與Amy家的聖誕派對這件事;打從出生起,兒子每一年都受邀並參與那個熱鬧、溫馨,充滿創意與歡樂的聚會,合理推想只有他有這個殊榮。兒子知道自己得到特殊關懷,已長大人的他會經常想念他們,每說到「雷驤叔叔」與「Amy阿姨」時都帶着尊敬、溫柔與孺慕之情。

前些時,兒子在異地求學,傳了照片回來:他做了一桌菜與個外幾國友人共享。看着照片,我頗有感觸,想,兒子會爲朋友做菜,應是受了雷驤和Amy的真傳吧,因爲我幾乎不曾請朋友到家吃飯。 但他們對我兒子的影響應不止於此,在很大程度上,在很多方面,兒子的成長與個性形塑都得到他們的潛移默化,多年來他們一點一滴的影響,應已成爲他特殊品質的一部分。多麼幸運的一個孩子!

雷驤和Amy的家是個奇妙的空間,走進他們家便彷彿進入了一個異次元世界,裡面彷彿流動着不同的能量與分子,會使進到裡面的人產生一種幸福感。屋裡的擺設讓你的感官接觸着各種視覺與聽覺的藝術元素,桌上擺有Amy巧心準備的豐盛佳餚與飲料,一批一批上個不停,且總藏有一些驚喜:不外乎是他們旅行時帶回來的在地特產,或是朋友贈與的新奇食品——雷驤和Amy不藏私,好東西就愛與好朋友分享。賓客大多仁善、幽默而快樂,整體散發着讓人舒服的氣息。最重要的是雷驤會講他所親身經歷的一些故事,或有意思的觀察,不乏離奇的情節,往往引發鬨堂大笑或刺激大家討論、思考,既娛樂又鍛鍊腦部。聚會結束時,衆人皆驚:怎麼這麼快就半夜了?但大家都已經歷一場身心的饗宴,飽足而欣悅地告別那個神奇的地方,那個神仙家庭。在這樣的時刻,我心中總暗暗發誓要成爲更好的人類,如此方不辜負這一晚的幸運與幸福。

不少造訪過雷府的人,都有和我相似的反應,當提及那種幸福感與幸運感時,他們的臉上會立時浮現心照不宣的神秘微笑,彷彿那是個記號,驗證後知:喔!原來是同一國的。後來,從不經意的與朋友的交談中驚異地發現,原來有比我想像多得多的人都曾受邀到雷家作客,到底總共有多少人次?實在難以估算。而雷驤和Amy又花了多少時間、精神在招待這麼多的客人?我無法想像。更不可思議的是,雷驤如何在這些之外還創作那麼多繪畫與文字,以及紀綠片的大製作?然而,最教我吃驚的是雷驤對他邀請來的每個賓客都是用心、且保持有很好的記憶的。有信爲證。

好友鄭至慧過世後,我寄了女書店爲她出版的紀念文集給雷驤,他很快地回了信,信中回憶道:

到了這年紀,遇事常常回看老遠。

…………

要論散文寫得豐富靈動,至有自己性情的,當下作家中能望至慧項背者,大約難尋吧!

記得有一回,妳們曾來舍下,緣起忘了,只記得她飲酒持杯享受的樣子。還有「張海潮」的名字,留平頭有粗邁豪氣的數學家吧?

再推遠,就有一張留在我家老相片簿裡的黑白照。至慧那年正要赴美留學,仰慕她的某男士爲餞行,包了艘小輪,遊淡水河一趟。照片卻是回程在淡水線火車廂裡拍的,至慧雙手抱着黑膠唱片在胸前,那時正紅、年輕的鋼琴家阿胥肯納吉的專輯。那一回是我初次見至慧。

遇事不免回看老遠,你們會不會?

…………

信中所敘,就我所知的部分全部正確且一針見血,令人驚異雷驤記憶力與觀察力之強而敏銳,而且可以任意穿梭時空至那麼久遠以前。同樣令人驚歎的是寥寥數行文字即捉住了至慧重要的個人特質與神韻。從這紙信即可看出雷驤文字功力之精湛,之快、狠、準完全可以比美他膾炙人口的速寫。

這樣的功力除了他的天分高之外,其實更得自他超人的勤奮與有恆。我曾經從他那裡領受過的嚴厲,雷驤是加倍地施於自己身上。我知道他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凌晨四點起來作畫,毫無間斷。我也多次觀察到他隨時隨地站着速寫或記筆記,無論那在我看來是多麼平凡無奇的景物。他是一支停不下來的行走的畫筆與鋼筆,天天畫、天天寫,那已經是他的第二天性了。這樣勤奮、有恆心的人,我再未碰過第二人。

認識他多年後我知道,雷驤這個國寶級人物,這個奇巖路神仙家庭的家長,其實在家戶之外還經營了一個規模大得多的神仙家庭,多年來他傾其所有,挪出了大量的時間,運用了他的專業知識與智慧,以及他和他小家庭的所有愛與資源,以獨特的方式透過身教和言教,培育了一批爲數甚衆的學子,這在我看來不但神奇,也足以震撼、感動不少人心。

雷驤走了,我有頓失依怙之感。巨大的失落、寂寞與傷慟包圍着我。我只能安慰自己,雖然雷驤遠行,再也不會回來了,但他的神仙家庭成員仍持續着他的精神,而他創作不懈、慷慨愛人的一生也將永遠溫暖、啓發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