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18給媽媽的信
媽媽:剛剛掛掉你的電話,我就看到朋友的爸爸傳訊息給我,大意是希望我們不要「沒搞清楚狀況就爲反對而反對」、不要「被職業學生利用」。而你叫我「提升自己的競爭力」、「專注學生的本分」。
剛好最近我也有些話想說,這學期我修的法學緒論教得相當好,裡面提到法律人的特質應該是「邏輯思考」、「找到核心問題」和「站在弱者那一邊,致力於尋找和捍衛正義」。
法律人似乎無法不好辯,我想了想,也許我骨子裡是個法律人吧。
唸了管理和行銷後,在許多抉擇上,我還是不喜歡功利主義,我相信羅爾斯的自由主義。
人的條件無法生而平等,但是我們能做的應該是努力打造一個每個人都有機會爲自己努力和選擇的社會,而我想做的,是幫助那些沒有選擇的人能擁有選擇。我很幸運,擁有很好的生長學習環境,這點我無法割捨,也無法分享。但我相信一個人擁有的越多,就應該付出越多。 這學期我修了社會法,學習社會福利和社會補償。一個人會貧窮、犯罪並非都是自己的責任,我知道這點你也很清楚。更常常,不幸來自掌權者的貪婪、歷史、社會結構的遺害和錯誤的政策,在這個時候,我們該做什麼?爲什麼我們不是努力去爭取一個更完善的環境讓更多人有發展的空間,而是抱着人踩人的覺悟一味的提升自己的競爭力?
爲什麼我們總是盤算着「到時要怎麼辦」而不是盡力「阻止它發生」?
爲什麼社會改革我們先想到的是既得利益者和未受到壓迫者「能不能接受」,而不是有些人「權力持續被剝奪」? 有些爭取不能等,例如基本人權,自由平等。 你剛剛說的「有些人就是會失業有能力的還是不會」、「這是全球化的趨勢啊,我們只能努力培養自己的競爭力」,這些話令我驚愕。這跟弱肉強食有什麼不一樣? 我在上國際企業管理時,教授讓我們討論了很多問題,包括臺灣現在的低薪、失業、人才外流,以前這種東西我們就隨便講些似是而非的就敷衍過了,但從開始關心社會開始,開始審視自己的定位處境開始,我就有感覺了,我所見所學開始串聯,我開始能更努力且更精確的探討問題的核心,我學會正視問題。 在這之中,環境和制度的問題何其大,這是上一個世代掏空下一個世代的世代不正義。我念政治又念法律,我無法不在乎政府的責任是什麼。憑什麼我賦予你權力卻不能要求你爲我維繫一個良好的社會環境?一個公民如果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權力和責任,那我們愧對於活在一個民主國家。 我知道你不是不認同我參與社會運動,而是希望我不要忘記自己該學習的本分。而我想告訴你的就是,累積實力和參與社會並不衝突,而我也要告訴你,爲什麼在我心中儘自己的公民責任比投資自己的順位更前面。我想你應該也從未深入體會過,爲什麼我們要這樣幾近不顧一切的走上街頭的心情吧。
▲「戰友非敵人」,警釋善PO文,學生感謝便條貼滿警車!(圖/東森新聞提供,請參考《對反服貿學生感性喊話 警察:我們是站在對面的戰友!》)今年228我參加了1985的活動,那一天很熱,人很少,我遇到一個奶奶對我溫和地笑着說:「爲什麼不來?每個人都有下一代啊。」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身邊多少人已經忘了228爲什麼要放假。
我遇到了一個爸爸對我說: 「我的兒子在成功嶺被砍了13刀,軍方卻告訴我他是自殺!!」我看着他坐下,披起「還我兒子來」的白布,怵目驚心。我不明白,爲什麼這個社會這麼多年來無法給一個父親一個交代,一個父親是如何爲了兒子的冤死一次又一次地走上街頭?我只記得那天,我無法直視着那位父親的背影。很多人覺得搞社運是想紅,而我想說的是,關心、參與這些事情一點都不愉快。爲什麼臉書一打開這麼多悠閒柔軟的動態,電影下午茶談戀愛,我卻要爲一堆又複雜又不公不義鳥事跳腳?每天幾十篇的文章和新聞,有時候真的覺得超煩甚麼都不想管,常常自己說了一堆發現根本沒人理你,怕自己人云亦云,怕自己思考不夠深入,怕自己被當成異類,怕自己走錯方向,這個強迫自己去面對、理解、思辨、表態的過程有多麼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 但這個過程中反覆學習的、累積的、自我檢討的、突破實踐的,一步一步,一點一滴我都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知道自己爲別人而努力,我知道我的青春不是毫無意義。而在討論知識經濟時學到:「知識工作者所需要的不但是專業的知識,也需要有認定問題的能力、解決問題的能力,特別是整合不同領域的知識來解決問題的能力(Reich, 1991)。」我想這些能力比起在學校,我是紮紮實實的被訓練到了。 我無法用量力而爲說服自己,因爲我還不知道自己能努力的極限在哪裡,而當你看着這麼多人這麼拚命爲他人而付出時,我也找不到半途而廢的理由。爲什麼我們明明很煩很累很想眼睛閉上耳朵摀上去看電影還是在這裡?因爲我們深刻感受到這些事帶來的災難和無可挽回的悲傷,因爲我知道我們鬆手了,沒有人會補上。 「如果我今天不努力去做,將來我真的還來得及爲「臺灣」這塊土地做些什麼嗎?」 我從來都無法自我感覺良好,我一直很害怕,怕我每一次的退縮怠惰,都將失去,都將後悔。 我翻閱自己所屬的這片土地的歷史,我常常讀着讀着就哭了。呂秀蓮曾說過:「我的自由,是用生命換來的。」蔣渭水、鄭南榕,這麼多的人生和血淚,我承擔了他們用人生換來的民主和自由,我不知道,該怎麼延續他們對這片土地的付出和愛情。從小到大我一直想得到爸爸的認同,每當我一次次地看着他對國家的悲觀無力,那種藏在無言下的痛苦,我總想着我能做些什麼,我多希望,能在他一輩子所關懷在乎的土地上,爲他帶來希望。有些事不知道就不知道,但我知道了、感受到了,我該怎麼置之不理。
我做不到。
我想盡己所能,去做我能做的最多。 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我知道自己總仗着一張嘴和家裡的支持,但在我說服自己以前,我無法改變我的想法。我更不希望的是,再次出現那種「隨便你吧反正溝通也沒用」的情況。
我知道我老愛惹麻煩,你跟爸爸都很擔心我,但這是我的成長,我的選擇,比起幸福安穩的生活,從小到大我最渴望的是你們能理解我。-------------------------------------------------------------------------------下面是我給朋友爸爸的回信: 叔叔,針對服貿的事情、大埔案、洪仲丘案、核四,每一件社會事件我所看過的正反方資料都是無可計數的,我是紮紮實實的從事件開始每天關注,進而形成我要選擇支持的立場。
以服貿來說,我從去年9月便開始關注,我第一次看的,便是臺大經濟系鄭秀玲教授所提出的。我看過經濟部的說詞,我上課聽着教授的說法,我能夠清楚的表達我反對此次政府強籤服貿的原因。 一開始我也不談服貿,在我還沒弄懂它以前。現在我對自己表達的自信來自我長期的努力。相信您平常有看過我的文字,您應該多少感受得到。 服貿牽涉層面甚廣,臺灣七成以上的服務業皆是中小型企業,面對大資本的攻勢,會造成多少白手起家、一代傳一代或自家小店經營的生活衝擊,相信您比我更能體會。 國際化、全球化是趨勢,但一味追求全球化的恐怖下場已經不是首例。全球化、資本主義帶來的往往是更大的貧富懸殊,過度走向產業專一化(例如非洲迦納就把所有的田拿去種巧克力、稻米卻要仰賴進口),有着極大的風險,更何況是高度依賴對臺灣虎視眈眈的中國? 臺灣是一個小島,各式各樣的利益衝突需要全盤的規劃與把關。
但是政府卻黑箱作業、不欲讓民間參與這項極重要的談判,若當時不是國策顧問揭露這個消息,這個協定便會在連立法院都不知情的狀況下通過。
罔顧程序、一味的企圖強渡關山。若這項合約是經得起檢驗的,那爲什麼不逐項檢查?爲什麼全國70%的民衆表示不清楚內容、支持要逐項審查,政府卻恍若未聞? 爲什麼這麼多經濟學教授、知識份子均極力反對? 撇除經濟上的衝擊,我們開放印刷業,卻因爲兩地出版業刷業結構不相等,形同衝擊出版業。自由競爭下,臺灣的小型出版業如何能夠與中國的大型企業共存?若中國出版業當道,我們可能保得住我們的言論自由嗎?民主國家中最珍貴的就是言論和思想自由,但若開放服貿,我們珍貴的權力便一項一項的被蠶食鯨吞。其餘還有隱私被監控、醫療資源被掏空、充斥黑心食品生活品質滑落的問題,而在這之中得利的是國家嗎?是人民嗎?不是,是財團。我的世代還沒開始,環境卻越來越艱困惡劣。我應該要一味地追求提升自己的競爭力,卻忽視環境持續受到壓縮、發展空間越來越小的事實嗎?這我做不到。 您問我對問題及利弊有查過嗎?對訴求點有追查原由嗎?
我能回答您,我有,我可以,而且我願意不斷的繼續瞭解下去。
但我也要反問您,您有深入瞭解議題的發展、反對者的訴求嗎?您有辦法分辨我提出的論點是否合理嗎? 在我所表態的每一句話,都是我一步一步思考的結果,我清楚我在做甚麼,我能爲我的言行負責,我珍惜我生長的土地,珍惜前人留下的得來不易的自由,人的條件非生而平等,但我相信一個好的制度能讓更多人有選擇的機會。這是我所學習的法律教我的「正義」。而我所學不是拿來填答案的。有很多事,你不站上去,你不親身去做,你永遠都不會懂。政府會欺騙你,媒體會誤導你,課本會隱瞞你,老師也不一定有能力說明。或許我懂得永遠不夠多,但我就一步一步地去學習。因爲我付出時間去了解,我明白,有些事可以等,但有些不能等。 至於您口中的職業學生,我想指的是陳爲廷吧。
▲清大學生陳爲廷(圖/記者劉康彥攝影)對於陳爲廷,我相信我比您更認識他。孔子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長期看着他的言論、行動,比起那些亂七八糟不負責任的臆測,我相信檢視一個人的行爲更能接近真相。 一個沒有家庭支持的學生,頭腦聰明,學業成績優良,他擁有比別人更好的競爭優勢,他爲什麼不致力於讓自己過得更好?
拚命去幫助那些失業的老員工、被強拆的居民,於他有甚麼好處需要爲其背上刑責?
您覺得有政黨財團資助他?您知道他常常都穿着簡單的那幾件衣服、踩着老舊的鞋子,風雨同路?
您知道他讀建中時因爲參加學運和抗爭而出席天數不夠肄業?
他左手罵執政黨右手罵在野黨,您在他的言行中看到甚麼樣的利益糾葛?我看到的是一個人,揹負的比別人更多更沉重,卻不斷的努力,不斷的檢討自己,不斷的承受壓力,又不斷再站起來再付出。當一個人做出這樣的選擇,選擇爲理想和社會而戰時,反而無法相信有這種人存在的社會是不是纔是奇怪的? 我相信您是願意溝通的,也歡迎您來訊指教。 涵茹
●編按:感謝作者施涵茹同意轉載至《ETtoday東森新聞雲》,原文《20140318給媽媽的信》於2014年3月18日發表於作者臉書網誌。ET論壇歡迎更多參與,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作者聲明】文中關於開放出版業的部分,應爲開放印刷業。因爲當時只是回覆長輩的信件,並未在服貿細節上多琢磨。剛剛纔發現其中錯誤之處,原文已修正。然而開放印刷業卻幾乎形同開放出版業,其原因複雜,我引述鄭秀玲教授的文章供大家參考。在以下簡報的29、30頁-http://www.facebook.com/l.php?u=http%3A%2F%2Fhomepage.ntu.edu.tw%2F~ntuperc%2Fconference-1-files%2F20130725_3_1.pdf&h=GAQHMXAKM
●第一次修改時間:2014.03.28 2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