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歡研究尚未偵破的兇殺案
學林拾翠(允晨文化)
吳詠慧喜歡做白日夢,伊夢想着在全世界各地的香格里拉酒店中,都能擁有一間只供自己專用的豪華套房。每次走過賓士500大房車的旁邊,伊總會說十分適合自己的身分,接着下來便閉目自我陶醉一番,在精神上享受着佔有名車的樂趣,雖然伊至今還不曾學過如何駕駛汽車。吳詠慧天生膽小,看兇殺電影時總要閉着眼睛,有時還要用雙手掩着耳朵,但伊卻夢想着自己是一身鐵膽的海軍大將,正率領着無敵艦隊長途奔襲中途島。吳詠慧最喜歡從事的研究,還是報章上尚未偵破的兇殺案,常爲此絞盡腦汁,廢寢忘食。那時伊謙卑得很,只求當一個刑警大隊長便心滿意足了。這麼多白日夢中,吳詠慧做得最多的,還是老天爺突然掉下一百萬美金,好讓伊立刻退休,回哈佛旁買一小房子舒舒服服地讀點閒書。能達成這一夢想,看來只有中大馬票一途。在每個月的大馬票開彩時,吳詠慧總是那麼躊躇滿志,容光煥發,老是給我們開出無數中獎後如何如何的空頭支票。好像錢早已存進了伊的銀行戶口,就差等伊去搬運一樣。幸而在每次開彩之後,吳詠慧也不怎麼傷心和難過。反正這次不中還有下次,有賭未爲輸嘛!
吳詠慧愛編夢,更愛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美夢。我經常被吳詠慧拉進伊的太虛幻境中做客。有了夢幻,也就有了希望,日子果然過得痛快多了。伊沒有一絲一毫的居心,事無不可對人言,整個人就像是水晶雕成的,你一眼就能看透伊的肺腑心肝。我自問也算得上是一個坦率的人,但和吳詠慧那種近乎透明的童心相比,我常爲自己的世故而自慚形穢。吳詠慧事親至孝,對朋友極有義氣。「爲朋友兩肋插刀」,是伊老愛掛在嘴邊的豪言壯語。吳詠慧膽子小,又最怕見血,所謂「兩肋插刀」云云,我看還是「得個講字」的成分居多。但伊確是全心全意替朋友設想,很少替自己打算。吳詠慧自己窮得要死,但每聽到朋友有困難,總是打腫臉充胖子要借錢給別人應急。有朋友開出版社,伊便義務替人家拉稿,不僅書信往來、費時費事,而且長途電話劈劈啪啪地打,每月電話公司帳單一到,便要愁眉苦臉。有一次,吳詠慧發誓再也不打長途電話了。但纔不過一個星期,伊又拿起長途電話,爲出版社的事一講就是大半個鐘頭,問伊爲何又再打長途電話?答道朋友的事情沒辦完睡不着覺,真不由人不寫一個「服」字。
吳詠慧的《哈佛瑣記》,早在去年便交由朋友的出版社出版。伊早在今年頭,就給我們研究所的同事開出支票:《瑣記》每賣完一版,便請我們到文華酒店大吃一頓。我們由春盼到夏、由夏盼到秋,眼看就快要由秋盼到冬,他的《瑣記》還是未曾出版。倒是伊在今年年中才介紹給出版社的新書,在伊的長途電話督促之下,現在已在臺北發行了。姜太公封神,只知封人,不知封己,也是定數使然。吳詠慧在今年年底就要約滿返臺,看來我們不大可能有什麼機會,在文華酒店吃掉吳詠慧的版稅了。
人的相知,說到底還是靠一個「緣」字。若我和吳詠慧無緣,便不會到檀島開會,也不會認識蛀書蟲的吳詠慧。若吳詠慧不撰寫《哈佛瑣記》,我一輩子也只會把伊看作語言無味的書癡。若吳詠慧不到新加坡,伊文章寫得再好,依然與我毫不相干。我由美國、吳詠慧由臺灣,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偏都要來到新加坡,而且還成爲同事,這就是命中註定的緣分。憑着這緣分,我在書癡和作家之外,又再結識了夢想家的吳詠慧,好名的吳詠慧,小孩子稟性的吳詠慧,以及可以一心爲朋友但卻不敢兩肋插刀的吳詠慧。每個吳詠慧,我都不討厭,但若集合在一起,會更討人喜歡些。
或問:你列舉了這麼多個吳詠慧,到底誰纔是真正的吳詠慧?真正的吳詠慧又是怎樣的吳詠慧呀?答曰:所有的吳詠慧,都是真正的吳詠慧,也都不是真正的吳詠慧。真正的吳詠慧,就是這樣的吳詠慧呀!原載於1986年12月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三之三;摘自《學林拾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