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之下的婚禮,1994年永城縣豫東煤礦“6·14”兇殺案偵破始末
1989年9月月末的一天,葉嘯揹着行李隻身從豫西重鎮焦作來到豫東一家煤礦報到上班。走上工作崗位,對一般青年來說,那是夢寐以求的事。可是對葉嘯,更多的則是委屈。晚上,他躺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覺。驅不走的悶熱,驅不走的童年,驅不走的往事……
他出生於工人家庭,父母均是在煤炭戰線上工作的老工人,老兩口也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自幼待之如掌上明珠。父母是含辛茹苦的工人,想讓兒子將來有出息,供他讀書。葉嘯沒有辜負老人的期望,1986年他考上了一家地質學院。三年的大學生活是浪漫的,很快就過去了。一位摩登女郎還和他談起了戀愛,說是等他畢業後回到焦作就結婚。
葉嘯做夢也沒有想到畢業分配時,他竟被分配到河南省最東邊的豫東煤礦,離家有千里之遙。他和校方協商,想以照顧年邁父母的名義留在焦作,得到的答覆是:分配已經結束,學校已無權過問此事。
他哭了一場,回到家父母安慰他:“先去報到上班,以後再想法往回調。”
當他拿到通知書找到女朋友時,女朋友不僅沒有說句溫暖的話,反而下了最後通牒:要是調不回焦作,咱就“拜拜”。
“你怎麼能這樣說話。當初你是怎麼說的?”葉嘯質問她。
“當初歸當初,我不能用青春作賭注跟你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這不愉快的分手,對葉嘯的刺激太深。很長一段時間,他情緒消沉,老是愛唱那麼一首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葉嘯學會了吸菸,也學會了喝酒。1990年深秋的一個星期天,正好是他上班一週年的紀念日,他來到永城縣(現爲永城市)的大街上,在一家小餐館要了四個小菜,兩瓶啤酒,苦悶地喝了起來。舉杯澆愁愁更愁。他悽然嘆道:這酒無味,這菜不香。
突然,他的腳被人踩了一下。剛想發作,就聽來人甜甜的聲音:“咳喲,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葉嘯一時竟愣住了,踩他腳的是20多歲的妙齡女郎,且和他上大學時談戀愛的女同學長得十分相似,她穿着一件紅色的茄克衫,像一團燃燒的火,披肩的波浪式長髮,一張熱烈而又奔放的瓜子臉。
也可能是女郎的派頭勾起了他甜蜜的記憶,葉嘯的臉馬上多雲轉晴天:“沒關係,請坐吧。”
也許是感激他遇事不怒的好心腸,也許兩人看着對脾氣。三五句話,便熱乎起來。她說,她叫張曉,家就住在豫東煤礦附近;她說,她高中畢業落榜後就一直在家沒事可做,閒得發慌;她還說,寂寞了就愛看小說……
相逢何必曾相識。葉嘯很興奮:“這麼說,咱們離得很近了,我就在豫東煤礦上班。我也喜歡看文學作品,來,就坐在這兒一塊吃,我再要兩道菜。”
“那怎麼好意思呢?”張曉矜持地笑了笑,還是坐下了。
從此以後,他倆成了朋友。葉嘯給張曉買衣服,買化妝品。倆人經常出入舞廳、放映廳,雙方經常接觸,然後是鴻雁傳書,再就是愛情進入到實質階段。
三個月過去了,張曉已有身孕。
一天,她把葉嘯約出來:“葉哥,我們的事咋辦?”
“看你說的,你就是我的人了,該咋辦就咋辦。”
張曉動情地叫了一聲:“小妹已經是你的人了,瞞着你就是對你不忠誠,去年我跟一個同學談戀愛,失身後被他甩了。”
“什麼?你說什麼?”葉嘯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這都是真的嗎?”
張曉點了點頭。
“天哪!”葉嘯一耳光扇了過去……
張曉被葉嘯一耳光扇清醒了許多,她醒過神來,葉嘯已無影無蹤。她後悔自己太癡情,感到六神無主,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又去礦上宿舍找葉嘯。
“你還有臉來找我?”
“葉嘯,你聽我說,我肚子裡懷着你的孩子,你不能這樣無情啊!”
“我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娶你這二水貨。你走吧,念我們好一場的份上,把孩子打掉,我給你一千塊錢的營養費。”葉嘯說完,從抽屜裡拿出一千元錢扔給張曉。
顯然,這是他算計好了的。
“你這樣就毀了我啊!”
不管怎麼說,葉嘯已經死了心,張曉踉踉蹌蹌地回到家,趴在牀上哭了起來,她想到了死。這時,她聽到了父親一陣陣的咳嗽聲,真是肝膽俱碎。母親去世很早,自己死了,六旬老父怎麼割捨得下?雖有一兄一弟,但都很愚鈍,哪有女兒家的慈心柔腸?
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張曉還思前想後痛哭不止。這時正好她哥哥張強起來喂牲口,聽到妹妹屋裡有哭聲,便來敲門。
“給哥說,誰欺負了你?”
起先張曉還羞於開口,一想到殘酷的現實,不得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哥哥說了一遍。
張強拳頭一揮:“揍他丫的!”當即把弟弟張野叫起來。
兄弟倆彆着剝羊的牛耳尖刀,天還未亮,就趕到葉嘯的住處,一腳把門踢開,把正在夢中的葉嘯揪起來,刀對着前胸。
“你小子說,是想死還是想活?”
葉嘯嚇出一身冷汗,戰戰兢兢地說:“你們要幹什麼?”
“別裝蒜,你糟蹋了我妹妹,還想甩她。我兄弟倆今個打開窗戶說亮話,你娶了我妹妹萬事皆休,如若不然,先拉去見你們領導,然後一刀捅死你。”
葉嘯感到事情鬧大了,害怕起來:“讓我考慮考慮。”
“考慮個球。立馬就表態。”
葉嘯沒法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轉念一想,不如先答應下來,再想脫身之計,就說:“別逼了,我同意。”
“既然如此,走,先到我家吃早飯,然後和小妹一起去鄉政府辦個手續。”
誰知張強使出了殺手鐗,破壞了葉嘯的緩兵之計。葉嘯傻眼了。
“等幾天,我給領導打個招呼再去行不?”
“你一肚子花花腸子。我叫你還耍花招。”張強說完,一巴掌打得葉嘯嘴巴出血。
兄弟倆不容分說,架起葉嘯就走。他們來到家,和張曉說明了情況,在他倆的挾持下,葉嘯和張曉去了鄉政府,領回了一張結婚證,並把婚期定在九月重陽節那天。
葉嘯像霜打的茄子。他好恨,恨自己不該這麼輕率,更恨張曉不該叫她哥哥威逼。“奶奶的,婚姻不是買牲口。你逼我,我也叫你們難過。”
離重陽節還有一天,葉嘯去向領導請假,說是母親有病,回去過幾天就回。就這樣,他把門一鎖,溜回了豫西老家。
事情弄到這般地步,也是萬般無奈。九月重陽那天,張曉到縣城叫了一輛出租車,說是走親戚,讓司機把她拉到豫東煤礦。婚姻大事,就是這個結局,張曉心中十分悽苦,沒有鞭炮鼓樂,沒有陪嫁的東西,沒有大紅的喜字,甚至沒有一個人送行。來到葉嘯的住室,她愣住了。門鎖得好緊。人呢?一打聽,說是回家探親去了。張曉當時幾乎暈倒。
她又叫司機把車開到家,哭着對張強說:“哥,葉嘯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張強一聽,氣得火冒三丈。立馬把張野又叫了過來,問清了葉嘯家的地址,租着那輛出租車直奔焦作。
將近一天的行程,黃昏時分趕到葉嘯家,正好葉嘯正坐在家看電視,他的父母還未下班。兄弟倆用刀逼着他,“想死想活你說個痛快。”
葉嘯此時已呆若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強、張野兄弟倆硬把葉嘯推進車裡,星夜往家返去。
凌晨四點,張家兄弟倆終於靠武力爲他妹妹完成了人生的終身大事——和葉嘯合了牀。
葉嘯在經歷了婚變和兩次屠刀的威逼之後,那種由愛到恨所交織的一切,使他的心理髮生了嚴重的變態,並將這種變態用加倍的瘋狂去實施報復。
“張曉,你聽着。要嗎,叫你哥哥殺了我;要嗎,我早晚要殺了你,除非你和我離婚。”
“葉嘯。”張曉痛苦地叫了一聲,雙膝跪倒在地,抱住葉嘯的大腿,“別這樣,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我的心是熱的,我會當牛做馬好好報答你一輩子。我求求你,千萬別毀了這個家,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
葉嘯一聽這話,更加怒不可遏,一腳將張曉踢倒。
正是從那一刻起,他們這個靠屠刀建立起來的家庭,吵鬧不休,後又升級爲棍棒拳腳相加。
因爲他們的文化水平都比較高,把滿腹的心事赤裸裸地記在日記本上,藉以傾泄心中的怨恨和不滿,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他倆就是用這種方式,進行着關於生命和死亡的直接對話。從中選擇了幾篇,細心的讀者會從中窺見一斑。
1991年5月3日:我的一生爲什麼總是這樣地陰錯陽差。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卻被髮配到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剛剛認識了張曉,爲什麼她偏偏又失過身。“老婆孩子不讓人。”這是千百年來的古訓。我堂堂的大學生,豈能受此大辱。如今欲罷不能,還要受人欺負,蒼天啊,爲什麼這樣捉弄我?爲什麼……摘自葉嘯日記。
1991年3月18日:結婚已經很久了,我是伴隨着眼淚度過的,我從小失去了母親,父親重病在牀,丈夫不能理解原諒我,俺知道自己的條件低,對不住他,只有用一顆女人的心去援(暖)他,我沒有別的辦法,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到如今才知道做一個女人難啊!這是命嗎?摘自張曉日記。
1991年4月8日:今天張平叫我到他家喝酒,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恩恩愛愛,想想自己這麼窩囊,越想越氣。難道我就這樣了此一生?朋友勸酒,我就猛喝,舉杯消愁愁更愁,反正是豁出去了。她不和我離婚,我就揍。我希望她能還手,那樣反而解氣。可是無論怎麼打,她都一動不動。有什麼辦法,遇到這樣的女人。她什麼時候死了就好了。摘自葉嘯日記。
1991年4月9日:清明節前,去給母親燒紙,趴在墳頭上大哭了一場。昨天被他打了一頓,我怕打壞了尚未出世的孩子,就用手護住肚子,任憑他打。人們常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無論如何不能回頭,女人的名聲值錢。萬一二道門踩錯了,哪裡去叫皇天?我只有忍。心字頭上一把刀是個“忍”字,想到這一點,啥樣的罪都能受,我也學娘,把葉嘯的心奪回來。摘自張曉日記。
1992年1月1日: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又長了一歲。長一歲我心裡頭倒添一層愁。張曉死死地拖住我,這樣下去,別說其他,就是連調回老家的希望也將化爲泡影,別看這個女人表面溫順,實則內心有勁。這樣的女人最難對付。我必須除掉她。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怎麼除呢?殺人償命,不是鬧着玩的。我翻了幾本法制雜誌,那上面的法都不行,仍然理不出頭緒。這好比賭博,我必須下大賭注。摘自葉嘯日記。
1992年2月3日:我病了一個星期,沒有人問我。只有女兒聰聰用她的小手抓我。她是我唯一的生命寄託。拖着病體,還得做飯,洗衣服,葉嘯越來越反覆無常,他從不拿我當人看,這日子何時能到頭呢?雖然孃家近在咫尺,我卻沒法回去。爹爹有病,哥哥的孩子尚小,我沒有分文錢,連買點東西都不能,怎麼有臉回去呢?昔日村子裡的小姐妹雖然她們嫁的是農民,可知冷知熱,我白讀了十年書,我的苦對誰說呢?摘自張曉日記。
1993年2月4日:我在《福爾摩斯探案集》“謎底”一章裡,找到了福爾摩斯有關案子上的話:“敏銳的推斷,錦囊妙計,對轉眼到來的事件作機智地預測,而又勝利地證實自己的推斷,會感到獵人預期得手前的激動。”這話說得雖好,卻對我不起作用。用什麼法子能除掉那個女人,我咋就沒有得手前的激動呢?我等不下去了,我快要瘋了。摘自葉嘯日記。
1993年2月6日:今天,我又被葉嘯打了一頓。我抱着孩子出門,被他一把把聰聰奪走,往牀上一丟。小聰聰“哇”地哭了。我什麼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讓孩子受屈。我一看他摔聰聰,火了。
“姓葉的,我爲你當牛做馬,你還有點良心嗎?連小孩都不放過。”
“我是大學生,有正式單位,不能揹你這個黑鍋讓人瞧不起。”
“什麼黑鍋,是你當初拼命地追我,我把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都給你了。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當初那是我一時感情衝動。”
“我是女人,不是玩物。我的青春、我的前途,能是你隨便衝動着玩的嗎?你要爲你的行爲負責。”
“只要你和我離婚,我什麼都可以答應。”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說這話不如三歲小孩。”
我說到這裡,葉嘯又上去打我,我也忍無可忍,拿個鞋子朝他頭上砸去,這是我爲了女兒第一次還手。摘自張曉日記。
1994年6月14日:我終於解脫了,今天張曉被我砸死了,我不是故意的。上午回到家,飯沒做好,我罵了句:啥活不幹光做飯都不行。你活着現眼咋不死去。這時她伸過頭來:“我早就想死了,給你打吧,你不打死我你是孬種。”我一時惱羞成怒,順手拿起一個起釘錘,真巧,正好砸在太陽穴上,她連哼一聲都沒有就死了。我當時有點害怕。一看小聰聰還在睡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小聰聰掐死。免得我死了,她沒爹沒孃活受罪。這樣好了,也了結了。事情出來了裝孬種也沒有用。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葉嘯絕筆。
一個星期後,煤礦工程處不見葉嘯的影子,因爲他抓基建,在淮北買的水泥條子全在他那裡。處裡派人叫他,一看門反鎖着,推推沒有動靜,室內一股惡臭味撲來,來人預感到不妙,隨即到保衛科叫人,將葉嘯的住室門打開。張曉癱倒在血泊之中,小聰聰死在牀上。死者身上已高度腐爛。
保衛科立即將情況報告了當地公安機關。現場的勘查是認真而又細緻的,作案用的錘子丟在地上,上面沾有腦漿和血跡,辦案人員從錘子上提取了指紋。現場有一個日記本,6月14日葉嘯的親筆記錄歷歷在目。在抽屜裡又翻到了另一個日記本,那是張曉的。
種種跡象表明,殺人犯就是葉嘯。只是在這當口,煤礦工程處的人方如夢初醒:“壞事了,我們在淮北市水泥廠買的8萬元的水泥條子全被葉嘯帶走了。”
刻不容緩,立馬趕往淮北水泥廠。遲了,水泥已被提走。經調查,葉嘯把提貨單以低於廠價50元的價格賣給了當地羣衆,人已不知去向。
一個多月後,葉嘯被捉拿歸案。
一個大學生,受過高等文明的洗禮,爲什麼還會死抱住封建禮教的貞操觀不放,最終導致失去理智而自我毀滅?
一個當代女青年,讀了十年書,爲什麼腦子裡卻還裝滿濃重封建色彩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悖論,而甘願逆來順受,最後跌入深淵?
穿越不同的時空,那歷史的烙印爲什麼還那樣根深蒂固,以致終於又演出了一出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