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智庫》烏克蘭戰爭對臺海兩岸的啓示(趙春山)

(示意圖/達志影像)

1998年5月2日,當美國參議院正式批准北約擴張後,有「冷戰之父」之稱的美國資深外交官肯楠(George F. Kennan)就預言:「這是一埸『新冷戰』的開端。北約一旦擴張,俄羅斯會逐步做出對美國相當不利的反應。」肯楠的話一語成讖。

美國總統拜登對俄羅斯本就沒有好感,一度視俄爲美國的首要戰略競爭對手。隨着烏克蘭戰爭局勢的升高,拜登對俄羅斯總統普丁的形容,也從過去的「劊子手」,轉變爲現在的「戰犯」,拜登今年3月的歐洲之行,26日在波蘭華沙發表演說時,脫稿直指普丁「不能繼續在位掌權」。儘管白宮事後試圖轉圜,但美俄關係仍瀕臨破裂的邊緣。

從冷戰時期的經驗看,美蘇關係影響中美關係,而兩岸關係則受到中美關係的影響。進入「新冷戰」時期,上述三個雙邊關係,都出現了重大的變化。中共領導人習近平說,「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大國關係將是其中的一個變數。

壹、北約東擴啓動「新冷戰」

普丁以反對北約東擴爲名出兵烏克蘭。冷戰結束後,北約分別吸收了中東歐及波羅的海國家,使俄羅斯逐漸失去戰略緩衝空間。中共支持普丁的立場,認爲「任何國家的合理安全關切都應尊重」;但俄羅斯承認烏東地區「兩小國」獨立的舉動,讓基輔因內部出現「國中之國」而坐立難安。國際政治研究顯示,當一個國家的安全需求,從「相對安全」提升至「絕對安全」時,所謂「合理安全」,就成了擴張主義的代名詞。

肯楠戰後設計的圍堵政策,目的就是爲了遏制蘇聯勢力的擴張。在歐洲,推行此項政策的具體產物即是北約。就西方國家的觀點看,普丁出兵烏克蘭還有他潛藏的一個野心,即擴大俄羅斯的地緣勢力版圖,恢復昔日帝國的光彩。蘇聯解體讓許多俄國人「若有所失」,他們抱怨西方承諾提供的經濟援助「口惠而實不至」;對於俄國從世界超強落至向外「搖尾乞憐」的地步,感到不勝唏噓。

烏克蘭戰爭加深了中美兩國的戰略亙疑。美方一直認爲,中俄兩國領導人在北京冬奧期間的會面,中方事先應從直接或間接的管道,獲知俄羅斯軍事行動的訊息,但中方沒有加以阻止。當然,中俄兩方都否認美方上述的說法。中美雙方曾針對烏克蘭問題,多次進行高層協商,包括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與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Jake Sullivan)3月14日在義大利羅馬的會晤,以及習近平和拜登3月18日進行的視頻連線通話,但皆未取得實質進展。

在「習拜會」中,拜登提到「四不一無意」的說法 :「美國不尋求同中國打『新冷戰』,不尋求改變中國體制,不尋求通過強化同盟關係反對中國,不支持『臺獨』,無意同中國發生衝突」。拜登此說被認爲對中共釋出善意;但中共質疑美國是否言行合一,以及行政部門能否具體落實。

中共對美方關注的烏克蘭戰爭,也以「三不」來回應:不以「入侵」譴責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不加入西方對俄羅斯經濟制裁的陣營,以及不承認對俄羅斯作戰提供軍事和經濟援助。習近平認爲中共對如何處理烏克蘭危機一事,會「獨立自主作出判斷」,顯然不想被西方帶進這場戰爭的漩渦。

這次「習拜會」的最大共識是:雙方都支援以外交方式解決危機。但習近平套用中國的兩句老話:「一個巴掌拍不響」和「解鈴還須繫鈴人」,指出關鍵是「當事方」的俄烏之間,以及美國和北約與俄羅斯之間應開展對話,「解開烏克蘭危機的背後癥結,化解俄烏雙方的安全憂慮。」中共顯然不願充當「調人」的角色。

貳、烏戰凸顯俄羅斯的國際角色

烏克蘭戰爭打打談談,前景未卜。《紐約時報》專欄作家佛裡曼(Thomas L.Friedman)盤整了下列三種可能出現的結局:

一是「全面的災難」(the full-blown disaster)。普丁必要時會殺害更多人和摧毀更多的烏國基礎設施,以消除烏克蘭作爲一個自由獨立的國家和文化,並且顛覆烏國領導階層。

二是「骯髒的妥協」(the dirty compromise)。若烏克蘭軍民在俄軍閃電戰中挺得夠久,讓經濟制裁造成俄羅斯的經濟嚴重受損,從而促使雙方被迫接受妥協。妥協的內容包括:以停火和俄軍撤退,交換俄國將本已實際控制的烏東地區納入境內;烏克蘭明示永不加入北約;美國及其盟友同意取消對俄經濟制裁。

三是「救贖」(salvation)。俄羅斯民衆效法烏克蘭人民目前的表現,鼓足勇氣和決心爭取自身的自由,把普丁驅逐下臺。

佛裡曼是從西方的觀點作出「想定」;我認爲「新冷戰」如果像肯楠所說,是濫殤於北約東擴,則俄烏戰後形成的國際戰略格局,會因意識形態對抗和地緣政治利益衝突,出現一個與冷戰時期截然不同的風貌。因爲,敵我關係改變了,相關力量對比也產生了變化。

俄軍因錯估形勢出師不利,遭到烏軍頑強抵抗。無論戰爭以何種型態收場,俄羅斯的國力都會嚴重受創。但俄羅斯地大物博,它的「基本盤」還在,尤其是軍工實力。何況,這場戰爭已突出了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國際角色,俄羅斯在戰後形成的國際戰略格局中,仍佔有一席之地。或許這就是普丁發動這場戰爭所要達成的一個政治目標。

叄、拜登重建美領導地位

拜登曾表示,烏克蘭戰爭是代表一場「專制與民主之間的真正鬥爭」,這就把中俄一起打入了敵對陣營。不可否認,冷戰初期的國際體系,確是建立在兩大意識形態陣營對立的基礎上,但地緣政治利益隨後打破了價值和制度的鴻溝,形成中美蘇戰略三角關係。中蘇同屬社會主義國家,但中共爲了安全利益而「聯美製蘇」;美國爲了「聯中制蘇」,不惜與制度不同、價值觀不同的中共接觸。

「蘇東劇變」後,美國成爲世上唯一超強,但卻陷入一場非傳統安全的戰爭之中,反恐和金融海嘯都讓美國元氣大傷。川普執政是美國外交政策的一個重大轉折,他的「退羣」行動使西方聯盟羣龍無首,處於分崩離析的狀態。俄軍侵烏爲美國重建大西洋聯盟關係,提供了一帖「強力黏合劑」,這是拜登的競選承諾,他要恢復因前任「單打獨鬥」而日趨式微的美國世界領導地位。

拜登政府不會只關注歐洲,他試圖讓美國的亞洲盟友相信,華府不會因歐洲有事而忽略印太地區的重要性。拜登今年三月在與來訪的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會談後舉行的記者會上,至少6次提到「印太地區」。事實上,拜登上任後即積極透過「三四五」,即澳、英、美「三方安全聯盟」(AUKUS),美、日、澳與印度「四方安全對話」(Quad),以及澳、加、紐、英、美「五眼聯盟」(FVEY),來推動其前任留下的印太戰略。

印太戰略的一個主要目標是遏制中共。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和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3月30日在安徽屯溪會晤。王毅在會上指出,「2022年以來,中俄關系經受住國際風雲變幻新的考驗,保持着正確前進方向,體現出堅韌發展趨勢。雙方發展雙邊關係的意願更加堅定,推進各領域合作的信心更加牢固。」

中共重視與俄羅斯的關係,習近平上任後就把莫斯科作爲首次出訪的對象。普丁因發動侵烏戰爭成爲衆矢之的,特別需要中共的支援,但也讓中共的立埸相當尷尬。有人認爲中共基於本身的利益,不應在這場烏克蘭戰爭中,被俄羅斯「綁在一起」,成爲美國施壓的對象;但目前中俄關系處在最佳狀態,雖然雙方強調「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協力廠商」,但如果美國在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兩方面,進一步深化與中俄兩國的對抗,則爲了因應新的情勢變化,我們不排除有中俄聯合對抗美國的可能。

亞太地區最有可能成爲中美兩國從對抗升高爲衝突的戰埸。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於今年3月26日訪問美國,他與拜登舉行會談後表示,烏克蘭戰爭影響亞太地區,這個地區存在潛在熱點和爭議議題,若不善加管控,可能升高爲公開衝突。

李顯龍雖未明白指出,但臺海應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熱點。英國《經濟學人》就形容臺灣爲「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烏克蘭戰爭雖暫時轉移外界對臺海的注意力,但兩岸緊張情勢並未因此出現緩和的跡象。川普即認爲,烏克蘭災難之後,下一個就是臺灣。

肆、「今日烏克蘭,明日臺灣」?

川普的評論令臺灣內部許多人感到不安,所謂「今日烏克蘭,明日臺灣」的說法,隨即在臺灣和國際社會,引起廣泛討論。 我認爲臺灣與烏克蘭的內外處境,確有下列三項共通之處:

第一、 臺灣與烏克蘭內部皆存在不同程度的民族、文化與「國家」「認同」問題。莫斯科指責烏克蘭實施「去俄羅斯化」;北京則認爲臺灣進行「去中國化」。

第二、臺灣與烏克蘭皆具重要戰略地位。烏克蘭爲俄國與西方交匯前沿,被視爲俄羅斯的安全緩衝;臺灣位居「第一島鏈」,有西方專家指出,如果中共統一臺灣,在西太平洋地區投射力量可能更自由,甚至有可能威脅到美國遠至關島和夏威夷的軍事基地。

第三、 臺灣與烏克蘭分別面對中、俄兩強,都處在與對方實力極不對稱的情況下。臺、烏除思考「不對稱作戰」外,爲了維護自身安全,都期待美國與其盟國能提供必要的防衛協助。

但臺灣不是烏克蘭,中共也不是俄羅斯,美國在臺、烏的利益更不一樣;但異中有同,同中有異,臺灣面臨的安全困境,可能比烏克蘭小,也有可能更嚴重。

從俄羅斯在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的經驗,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對俄軍再次入侵應有心理準備;但美國與西方的「按兵不動」卻讓他情何以堪。因爲,根據1994年12月簽訂的《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在烏克蘭交出核武器後,現有領土的獨立和主權應受尊重,並且免於受到武力等方式的威脅。烏克蘭現在的處境,像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拜登不會忽略臺灣在中美戰略競爭中的價值。拜登不僅承續前任支持臺灣的政策,並把臺灣視爲他「民主聯盟」的重要一員。拜登在許多外交場合講話時提到臺灣,並且成功促使美國的亞歐盟國領袖,在與他會面發表的聯合聲明中,公開表示對臺海和平穩定的關切。在烏克蘭戰爭的緊張時刻,拜登政府於2月28日派遣一個由參謀首長聯席會議前主席穆倫(Mike Mullen)率領,成員包括卸任的美國國防與國安官員在內的代表團訪問臺灣,目的即在表達對臺灣的支持。

臺灣關切的是一旦中共對臺用武,美國會採取什麼樣的反應。拜登政府對此一直維持「戰略模糊」,這讓臺灣有些人「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烏克蘭因地理位置並未直接觸及美國的安全利益,美國不願出兵,而是依賴北約多邊組織相助;但美國基於本身的地緣戰略利益,卻有出兵臺海的可能性。一旦美國決定出兵,只能靠像日美安保這樣的雙邊條約來分擔防衛責任。有軍事分析家認爲,美國在日本南部距離臺灣幾百哩的軍事基地,以及駐紮東京附近的美國第七艦隊,可以迅速採取干預行動。

伍、兩岸從烏戰汲取的教訓

兩岸關係有其特殊性,不同於俄烏之間的關係。中共對臺政策有自己的一套整體規劃,仍以推動兩岸和平發展爲主軸,不會受到烏克蘭戰爭的影響;但從軍事觀點看,中共會從烏克蘭戰爭的過程,汲取一旦決定對臺用武時的作戰經驗,包括交戰雙方的用兵、外力可能作出的反應,以及中共必須付出的代價。

烏克蘭戰爭改變了臺灣民衆對美國協防颱灣的看法,也加強了臺灣自我防衛的意識。TVBS民調中心3月23日發佈了一份《俄烏戰爭與兩岸議題民調》,顯示若兩岸發生戰爭,有55%民衆不相信美國會出兵協防颱灣,高於30%相信,另外14%沒有表示意見。整體而言,民衆相信美國會出兵協防颱灣的比例較十年前低了將近三成。未來如果兩岸發生戰爭,有62%民衆表示願意爲保衛臺灣而上戰場,但也有26%民衆並不願意爲保衛臺灣而戰,另外11%沒有表示意見。

我認爲兩岸從烏克蘭戰爭得到的啓示,不應只是「備戰」,而是如何「避戰」。俄烏作戰的結果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兩岸都不應輕啓戰端。《外交家》(The Diplomat)2021年11月9日曾刊登國際學者穆春山(Mu Chunshan,音譯)的一篇評論文章,他認爲真正希望臺海開戰的,其實是下列三類族羣:

一是爲了阻止中國發展,激烈表態幫助臺灣的西方國家人士; 二是相信即使臺灣「獨立」,中共也會因爲代價太高而不致動武的「臺獨理想派」;三是天真的中國愛國主義者。在他們心中,即使開戰會帶來龐大損失,但只要收復臺灣,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近年兩岸關係緊繃,引起新加坡政府的關切。李顯龍此次訪美期間,即在「美國外交關係協會」(CFR)的對話會上,談到了臺灣問題。李顯龍表示:「我們都希望看到臺灣的現狀能持續下去,如果有改變,絕對不能以暴力或非和平方式。這很難處理,不僅牽涉經濟、戰略問題,也關乎政治和當地民衆的感情。所以這是長期才能處理的事。」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顯龍畢竟是全球華人社會的傑出政治領袖,深刻了解兩岸的政治形勢和兩岸人民的想法。新加坡多次在海峽兩岸官方交流中擔任協力廠商角色,包括1993年的「辜汪會談」和2015年的「馬習會」。身爲地主國,新加坡能以細膩的外交手腕,協調極具敏感性的兩岸對話問題,結果賓主皆歡,可說相當不易。

穆春山指出,臺海開戰必定影響數十億人的生命安全,必須避免戰爭即將來臨的想像,這只是迎合了少數人的利益。至於如何跳出危險境地,穆春山提議,華府、北京和臺北當局均須冷靜下來,並由一個調解方負責爲局勢降溫,而新加坡不失爲一個選擇。

(本文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原刊於中評社刊發、中評智庫主辦的《中國評論》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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