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世界】林水福/《源氏物語》裡的和歌及其中譯(下)

4.和歌的翻譯

《源氏物語》裡的和歌,共有795首。值得注意的是,和歌的韻文文體與和歌之外的散文文體,在平安朝當時,是一樣的。這跟中文章回體小說,散文敘述裡引用韻文的古詩詞是兩回事。換句話說,當時的散文和韻文皆屬「現代文」,並非散文是「現代文」而和歌是「古文」。

日本最近的《源氏物語》現代語譯本,瀨戶內寂聽譯(講談社)的是1996年,共十卷。角田光代譯的是2017年(河出書房新社),共三冊。二者相距只有二十年。日本語言、文體的變化迅速,我想是重譯的原因之一吧!

此外,大約一百年前的日文書籍,已有現代語譯本了。例如,福澤諭吉的《勸學篇》(學問のすすめ)已有多種現代語譯本。

我翻譯和歌,大都採七言二句的方式。以現代白話文翻譯,希望能儘量傳達原和歌的「意涵」,且讓讀者閱讀無障礙。

有朋友問我,爲何不採三行翻譯?石川啄木的生平唯二的短歌集《一握之砂》及《悲傷的玩具》你不是採三行方式翻譯嗎?

傳統的和歌跟明治時代之後的短歌,有些差異。和歌,有枕詞、緣語、序詞、季語等修飾語。

什麼是「枕詞」?

和歌的修辭法之一,大都是五音,加在特定詞上,以喚起後接詞之情緒氣氛,或輔助五七調韻律。如「あらたまの」後接「年」,「香ぐわしき」後接「花橘」,「若草の」後接「妻」。換句話說「枕詞」後邊接的詞是固定的。

然而,平安朝的《古今集》,「枕詞」流於形式,已喪失實際的作用。

此外,緣語、歌枕(和歌所詠特殊地方、有名場所)等和歌修辭技法,情況與「枕詞」類似。

談和歌中譯之前,先讓我們看看日本現代語譯本如何處理和歌的問題?

近代日本作家、學者對於《源氏物語》裡的和歌,有的直接引用原文,根本不譯,如円地文子、谷崎潤一郎、永井和子等。

谷崎潤一郎於〈新新譯源氏物語序〉中說「和歌譯爲散文則淪爲講義,這麼說改爲現代式和歌,以我的伎倆又沒把握,即使勞煩專家進行這樣的嘗試,恐怕又跟這物語世界的空氣不調和,因此,我決定刊載原作;將和歌的解釋以頭注方式處理,我希望讀者不要常常爲了閱讀相當長的註解而一一停頓。」

可見和歌的現代語譯處理,對谷崎這般大文豪來說也是個難題。

其次英譯方面又如何呢?

Waley英譯《源氏物語》對於和歌採散文說明方式。Seidensticker 英譯和歌,依井上英明之見採A韻文形式、B會話形式、C敘述形式三種。

和歌是否使用枕詞等修辭技法,翻譯成現代日文或中文的長度自然不同。

如上述,枕詞等修飾詞,由於本身不具實際意義,一般現代日譯也將它忽略。所以,使用修飾語的和歌,實際的意涵較少,翻成中文時,字數當然相對較少。

如果中譯採固定三行形式,每行七字或以上,那麼爲了湊齊字數,容易與原和歌的旨趣有所偏離,甚至不相干。這麼一來,原和歌的意旨變得曖昧或模糊,讀者不易瞭解。

我的和歌翻譯大致採七言二行,每首和歌皆附上原文,方便懂日文者對照欣賞,增加閱讀樂趣。必要時稍作解釋。

試看以下例子:

「桐壺」卷,桐壺更衣逝世後,小皇子暫時由外祖母照顧,桐壺帝掛念皇子情況,遣使慰問,信末附着一首和歌:

「風吹宮中催人淚,

心懷幼子今何如?

(譯註:原和歌「宮城野の露吹き結ぶ風の音に小萩がもとを思ひこそやれ」宮城野,指宮城縣仙台市東邊郊外,是萩草有名所,這裡意指宮中。小萩,指小皇子,即光源氏。)」

又,「桐壺」卷裡,源氏舉行元服儀式,左大臣之女葵之上與源氏結爲夫妻,桐壺帝餽贈禮物,賜酒時隨口吟道:

「元服爲君初束髮,

願二人永結同心。

(譯註:原和歌「いときなきはつもとゆひに長き世をちぎる心は結びこめつや」「はつもとゆひ」元服時,最初結髮髻使用紫色的繩組。「結び」有結髮髻與約定二意。)」

桐壺帝身爲源氏父親,希望新婚夫婦二人永結同心,白首偕老,道出老父的心願。而左大臣答歌是:

「真心爲君系髮髻,

但願深紫永不變。

(譯註:原和歌「結びつる心も深きもとゆひに濃きむらさきの色しあせずは」此處願深紫永不變,暗喻願源氏心不變。)」

希望源氏能善待自己的女兒,像深紫色不褪色一樣,永遠愛着女兒。贈歌與答歌的旨趣鮮明,讀者當能理解吧!

結語--和歌處,請勿跳過!

如上述,古代日本人非常重視和歌,認爲和歌有着極大的作用,現實生活上和歌是重要的酬酢工具,也是男女交往的情書。《源氏物語》裡的和歌,絕非重要性低微的「附錄」,往往還是情節發展的主要帶動者。

我的翻譯儘量貼近原文旨意,以白話文譯出,有時稍作解釋,讓讀者容易瞭解。衷心希望讀者不要一碰到和歌就跳過去!反之,希望能放慢閱讀速度,細細品味,不辜負一千年前紫式部的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