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生2──《源氏物語》新譯選摘

散文

隨着冬天的到來,末摘花的生活更加無依無靠,哀傷中度日。

源氏在府邸爲已故桐壺院舉行法華八講,規模盛大,轟動一時。尤其是僧人方面,普通的僧人不在邀請之列,只邀請學識豐富、道行高深的僧人,因此,末摘花的哥哥禪師也受邀參與,回程順道繞到末摘花這裡。他說道:

「如此這般,我參加源氏舉辦的法華八講,極爲莊嚴,不輸佛菩薩所在的極樂淨土。那源氏正是佛菩薩的化身。那麼尊貴的人,怎麼會降生在這五濁(譯註:劫濁、見濁、命濁、煩惱濁、衆生濁。)惡世的末世呢?」

說完,就回去了。這二人跟世間的兄妹不同,話很少。連一般的閒話家常也不說。末摘花也沒機會跟他說自身生活的難堪。

末摘花心想,拋棄這般悲傷困苦的我置之不理,不就是個無情的佛菩薩嗎?如姨母所說的緣分到此爲止?當她逐漸死心的時候,那個姨母突然來訪。

日常往來並不熱絡,這次抱着帶她一起南下的企圖,給末摘花製備了幾件衣服送她。搭乘華麗的車子,春風滿面非常得意的樣子,也沒先打招呼,突然車子就來了,要人把門打開。門一開,府邸內的荒蕪零落景象,一覽無遺。

左右兩扇門都已經傾塌,姨母的車伕幫忙,忙亂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纔把門打開。如陶淵明〈歸去來辭〉中的一句「三徑就荒」,即使是這麼荒蕪的家,也應該有人踏草走出來的道路呀,究竟在哪裡呢?好不容易纔找到面向南方,格子窗往上拉的一個房間,便把車子停靠過去。末摘花聽到,心想這人實在太沒禮貌了,只得把煙薰得髒髒的幾帳推出來,讓侍從出來應對。

侍從多年來的辛勞,憔悴得很,然而,依然透着脫俗的風情,說句不禮貌的話,要是相貌能和末摘花交換就好了。

姨母說道:

「我們很快就要出發了,可是又怎能拋下孤苦伶仃的妳呢?我今天是來接侍從的。妳不喜歡我,妳從來也不到我那裡坐坐;但今天這個人請讓我帶走。唉呀,妳這淒涼的樣子,日子要怎麼過呀!」

一般人應該會流下眼淚吧,然而,這個姨母啊,心都跑到丈夫高升的任職地了,一副春風滿面的樣子。接着說道:

「故常陸宮生前,已逝的姊姊認爲我丟了宮家的體面,拋棄了我,之後,我們的關係變得疏遠,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爲什麼會這樣?妳身分高貴,態度驕傲,運勢又好,結交了源氏。我身分低賤,不敢親近妳,可是啊,世事無常,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不幸不會落到我頭上,反而輕鬆快樂。從前不敢高攀的貴府,如今落得這般悽慘情狀,一向住得近,雖然沒有來往,總是認爲要是萬一有什麼事,都來得及幫助;可是,如今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實在放心不下妳呀!」

說了一大堆話,末摘花還是無法真心回答,只說道:

「謝謝您的關心,我是個奇怪的人,怎麼會跟您一起去呢?我打算埋骨在這裡。」

姨母說道:

「妳這麼想,這也難怪。只是會有人捨棄這活生生的身體,關在這荒涼可怕的地方嗎?要是源氏幫忙將這府邸修繕一番,可能煥然一新,像瓊樓玉宇也說不定。可是他現在除了兵部卿宮的女兒紫之上之外,再沒有分心的人了。源氏一向風流成性,爲尋求一時的安慰而交往的女性,現在完全拋諸腦後。何況像妳無依無靠住在這麼荒涼府邸的人,要他顧念着妳爲他守節而來訪,那可是難上加難呀!」

末摘花聽了這話,覺得有道理,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然而,她的心依然沒有動搖。姨母費盡口舌,說了半天,說得都累了。隨着天黑,急着想回去,只得說道:

「那麼,侍從讓我帶走吧!」

侍從心神不定,哭泣着悄悄對末摘花說道:

「今天夫人都已經說到這分上了,就讓我去送個行吧,她說的話,當然有理,而小姐猶豫不決也是合情合理,我夾在中間真是爲難呀。」

連侍從都要捨棄自己而去,末摘花心中十分懊惱又悲傷,但也無法挽回,只有放聲大哭。

末摘花想送侍從她平常穿在身上的衣裳,可是既舊又有汗臭味,實在不足以表示對她多年來勞苦的感謝之意。於是把平常掉在地上收集起來的自己的頭髮,作成假髮,有九尺多長,非常好看,裝在漂亮的盒子裡,送給侍從。又送了從前一壺家中留傳下來的非常好的薰衣香。臨別贈歌一首:

「妳如玉鬘不離身,

如今意外竟遠行。」

已逝的奶媽曾有遺言,我總認爲妳會照顧我這不肖之身到最後。如今妳舍我而去也是沒辦法的事。今後誰來照顧我呢?想到這裡不由得怨恨呀!」

哭得厲害。侍從也跟着哭,勉強回答道:

「母親的遺言我當然記得。過去什麼苦我都忍受下來了,沒想到如今突然的意外之旅,要流浪到遙遠的地方去,真教我……

玉鬘縱絕亦思君,

且向路神來發誓。」

正說着「雖然壽命難預料,只要有生之年」的時候,大貳夫人已在埋怨道:

「怎麼了?天都快黑了,還不趕快回去!」

侍從心空蕩蕩的搭上車,一直回頭望着而去。

長久歲月中,即使日子艱難,卻未曾離開身邊的人,如今遠離,末摘花着實悲傷難耐。就連幾個沒有地方會要的、不重用的老侍女也發起牢騷來了,說道:

「侍從離開也是理所當然的呀,侍從那麼年輕的人,哪有必要留在這裡?就是我們也忍受不了了。」

各自思索着自己可以依靠的親朋好友,準備離開。末摘花只有心悶悶地默默聽着。

到了十一月,常下雪和霰,別的地方還有積雪融化的時候,而常陸宮的宅邸,由於蔓草擋住了早晚的陽光,草下的積雪不融,有如越前積雪不融的白山的雪景。

末摘花眺望着沒有人出入的庭院,枯坐沉思。現在連會說些笑話安慰,或哭或笑藉以解悶的侍從也不在了。到了夜晚,末摘花獨自睡在積滿灰塵的寢帳裡,暗自悲傷。

二條院那邊,源氏由於好不容易重返京城,更加疼愛紫之上,凡是不是那麼重要的人,都不特地探望。有時也會想起那個紅鼻子的末摘花,不知她是否還活着?卻不急着去探望她。

就這樣子,那一年也到了年底。

翌年四月左右,源氏想起花散裡,向紫之上告假悄悄出門了。

接連幾天的雨,還有些雨尾,下了一陣子之後,停了。皎潔的月亮升上來了。

源氏想起以前微行,在這饒富詩意的美麗月夜,一路上沉浸在愛戀回憶的往事裡。突然,經過極爲荒蕪的家,周圍樹木林立有如森林的地方。

高大的松樹上,高掛着綻放的藤花,月光下輕輕搖着,一陣風送來幽香,令人懷念。它跟橘花風情完全不同,源氏從車中露出臉來觀賞,只見柳樹枝低垂,那裡恰好牆垣崩頹,樹枝覆蓋上面。

源氏覺得這樹木似曾相識。這是當然的,這裡是常陸宮的府邸。源氏心中悸動,要車子停下來。以往微行時,惟光是不可或缺的隨從,今夜也隨侍在側。源氏召喚惟光,問道:

「這裡是常陸宮府邸吧?」

惟光回答:

「是的。」

源氏又問:

「這家的小姐現在也還一個人寂寞過日子吧?我應該來探望她,不過,專程前來也費事,順道來訪,你去通報一聲。要先弄清楚對方的情況,再說出來意。要是弄錯人,就會成了笑話呀。」

府邸內的小姐,比往常更常沉思,心情沮喪;今天午覺時還夢見已逝父親,醒來之後備感寂寞,命人擦拭漏雨的房檐角落,整理四處的坐墊,做一般女性做的事,賦歌一首道:

「憶亡父衣袖未乾,

殘檐又漏無情雨!」

多麼寂寞呀!

惟光進入門內,在庭院內來回踱步,看看有無人聲?卻毫不見人影。

「果然如我預料的。以往經過時,往裡面探看,總是不見人影。」

心裡這麼想着,正要往門的方向折回途中,看到格子窗往上拉開,裡頭的簾幕似乎搖動着。好不容易纔發現到人,卻反而感到恐怖。走近故意咳嗽二聲看看。裡邊年紀很大的聲音,也咳咳了幾聲之後,問道:

「那裡的是誰?」

惟光說了自己的名字,告訴對方道:

「我想見一位叫侍從之君的女士。」

裡邊回答:

「她已經到別的地方去了。不過,這裡有一個和侍從差不多的侍女。」

聽聲音應該年紀很大了。的確是以前聽過的老女人的聲音。

簾幕內的人,沒想到有穿便服的男子悄悄出現,斯文地請求見面,這樣的男子已經很久不見了,因此,竟懷疑他會不會是狐或什麼的化身呢?

惟光靠近說道:

「我想打聽確實情況。如果這裡的小姐過着跟從前一樣的日子,源氏想探望她的心,一直沒有改變。今晚不能這樣就過去,車駕停下來了。我要怎麼回覆呢?請放心,我們不是來歷不明的可疑人士。」

侍女們都笑了,回答道:

「如果我家小姐變心的話,怎麼還會住在這雜草叢生的地方呢?您看這情形,希望您據實以報。我們活了一大把年紀,看過人生百態,從未見過這樣的例子,真是好可憐的身世呀!」

談得逐漸融洽,眼看話匣子似乎要打開了,惟光覺得麻煩,就說道:

「好了,我瞭解了。我就這麼稟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