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人米,纔有英雄粥──讀愛羅詩集《二分之一星光燦爛》

詩人蘇紹連認爲,愛羅詩集《二分之一星光燦爛》視野寬闊,注重時代背景,關懷面向廣泛。(小雅文創提供)

詩人愛羅,基本上應被視爲攝影與詩雙棲的斜槓創作者。兩者在創作方式的分野,攝影是「如何看」之後產生攝影作品,詩是「如何說」之後產生詩作品,縱使看的和說的是同一題材,其結果呈現的形式,兩者仍是不一樣。所以,當我們閱讀愛羅《二分之一星光燦爛》這本詩集時,其實不必去召喚詩外的攝影,而讓詩只是詩,專注於純粹文字內的詩藝與詩想。

這本詩集,愛羅每一首詩的創作出發點,都是關懷和愛,把生命帶向希望之途。從詩集裡的詩作題材和內容來看,文史地誌是描繪的視覺背景,家國羣族是安排的敘事框架,而框內舉起各種主題旗幟的主角,則是作者「不時以血濃的熱情烘培」的自己。例如〈致福爾摩沙〉一詩,詩題意義宏大,以羣體「我們」敘述整座島民心聲,而「我」隱藏於「我們」之中,勸慰並療愈了本是傷痛的「我們」,最後纔會是「我們亦如優雅的詩/雲淡風輕」。詩作〈在夢想城市起飛〉則直接在詩題做了鼓舞人心的宣告;詩作〈佇立海中的象〉像是福爾摩沙的縮影,結尾兩行「彷彿更掀起某種巨大的夢想/撐起它毅力不搖的形象」是對島嶼、土地、山林、海洋、生靈的讚歎與鼓舞。

愛羅描述命運的詩作雖開始是悲苦,但最終均變成提升的力量,例如〈槍口與ㄌㄨˋ〉這首迭宕復沓的詩,以音塑形,同音不同形的列舉,產生詩意的擴展,或鹿或鷺或露或路,生命不管怎麼變形,在槍口下終究都是獵物,幸而結尾:「白雲朝着槍口」「愛與玫瑰倖存下來」給了希望。另一首〈快樂與不〉是一首身體感官的詩,在幽閉之中探討生命的快樂或者不快樂,當「不快樂向快樂致歉」、「快樂同不快樂說理」之後,身心感受自是無所謂快樂或者不快樂。這兩首詩的詩題均以「與」字構成,除了聯繫兩者,讓兩者產生關係外,還可發生對比作用,而使詩意增生。

愛羅的詩也會觸及悲傷,在〈快樂與不〉裡說:「你看見的悲傷只是幾根鬆脫的螺絲釘」,到了〈躲在暗房的釘子〉這首詩作,釘子「試着掙脫牆面上的十字架/徒然只是白白空虛一場」也是一種像躲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悲傷,而到了〈悲傷的獅子〉這首詩,代表權勢的獸王獅子相對於釘子,似乎比釘子更有無比軟弱的悲傷,當獅子的原相是貓咪、是沙塵、是狐形,與獅子的樣貌產生強烈的反差,造成視覺的張力,令人錯愕,也令人憐惜。

有些悲傷可能來自於思念,或者說,愛羅的詩本質上是一種思念,回憶充滿淚水與笑容的親人、家園、往事等等,但其思念像芒,卻又令人茫,似乎「都在想念的路上/橫衝直撞」, 或是變成〈深夜的炒鍋〉一詩中寫的「堆積滿腹的思念」燃燒成那一團「無法消停的火」。然而詩作〈我的巴掌天使〉的思念非常平和溫柔,給母親的〈謊言2019〉詩又動容得令人疼惜,思念之中隱含衝突和屢屢的抱怨,說「妳不過是顆衝動的卵子/我不想妳/絕不想妳」,其實是最最想念,最最令人灑淚的話語。雖然思念漂流如大河,但愛羅知道人生不可一直「跟隨落日下沉的悲傷行走」,她在〈擲筊〉這首詩裡得到媽祖的旨意,是「喝令所有夜裡的憂傷隨曇花而去」,將憂傷託付給曇花帶走,了卻人生的悲苦。

憂傷隨曇花而去後,再回頭觀看愛羅《二分之一星光燦爛》這本詩集,裡頭有太多的「或」、「或許」和「或者」,詩的思維非單一性,也非直線性,而是有雙重或多重顧慮的「不確定性」,要怎樣變化雖是命運,但也使詩意有無限展延的可能。在〈擲筊〉這首詩裡:「落日或者晚餐/搖滾音樂或者槍砲聲」,在〈青春,夏秋冬〉長詩中,都同樣包含着不確定和疑惑,只爲一杯黑咖啡,放入白糖時,就有兩種疑惑四個可能:「甜美抑或苦澀/堅持抑或傲慢」,何者纔是?愛羅說:「最後既是連上帝也給不了的答案」,浪漫只能相視不語,更不需答案的。

愛羅《二分之一星光燦爛》這本詩集,視野寬闊,注重時代背景,關懷面向廣泛,諸如:歷史、社會、土地、住民、戰爭、時事、親情、災變、地球暖化等等,大題材裡有動人的小敘述,一幕幕光陰的故事,在其縝密的思緒下,刻畫着事務細節,寫出了有形之物、有情之人、有義之事,而描寫天地萬物,則使之有生命感,其心靈的善美,則使詩作注滿了生命情懷。愛羅是許多臺灣女詩人中,創作表現既婉約溫柔卻又最豪情灑脫的一位,大概無人能再寫出〈黑澀會外傳〉詩裡,與柴米油鹽稱兄道弟的生活況味,什麼纔是詩?「美人碗中有一粒米,英雄腹中便有一鍋粥」,這樣的「米」和「粥」,纔是詩。

【附】

黑澀會外傳

我嗅過會顫抖的煙味

像即將臨盆的孕婦面對一把手術刀

還笑着,看着站得遠遠那位

夜間的同窗好友

失眠常引來分級制的暴力軍團

依序如下:

夜唱的貓族

忘情江湖的粉紅絲襪

撕牙裂嘴的鞋

少不經事的小夥子

在青春叩門時轉戰愛情

與柴米油鹽稱兄道弟

「美人碗中有一粒米,

英雄腹中便有一鍋粥」

──他說

道上禮金通常不超過一個「義」字

恰如懵懂的那些年

拿人錢財就得削肉賣血

受人真心就得斬雞煲湯

每晚他同滿臉通紅的關老爺小酌

妻子將愛揉進熱騰騰的夜宵

一隻永恆的約定刀槍不入

「這樣纔夠意思!」

嬰兒房那頭傳來喀喀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