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戰病毒,總在科學前線!聞玉梅:我是一個步行者
聞玉梅
中國工程院院士
中國治療性乙肝疫苗開拓者
著名醫學微生物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教育部、衛健委醫學分子病毒學重點實驗室教授,曾任教育部、衛生部醫學分子病毒學重點實驗室主任,治療型疫苗國家工程實驗室主任,微生物學會理事長。
主要研究領域爲乙型肝炎病毒學與免疫學,治療性疫苗基礎理論與應用,代表性成果是乙肝病毒基因組結構與功能研究,抗原-抗體複合物型治療型疫苗。
十年前,抗擊非典時,已過退休年齡的聞玉梅和其他研究人員一道,“零距離”接觸SARS病毒,僅19天工夫,“滅活SARS病毒免疫預防滴鼻劑”研究獲初步成功;
2020年,新冠肺炎病毒肆虐之初,她帶領實驗室團隊身先士卒,分離出上海首株新冠病毒毒株;
去年,上海放開對76歲及以上老人新冠疫苗注射的第二天,87歲高齡的聞玉梅教授,乾脆利落地捲起袖管……
用科學利器面對疫情挑戰
馬不停蹄的日程見證她的科研活力
面對反覆且嚴峻的新冠肺炎疫情,我國進一步優化新冠病毒檢測策略,在覈酸檢測基礎上,增加抗原檢測作爲補充。抗原自測誰能測,怎麼測?
面對嶄新的問題,公衆好奇又困惑,記者第一時間撥通了聞玉梅院士的電話。電話那端的回覆迅速及時,堅定有力:
現在無症狀感染者比較多,抗原自測也是一種檢測方法,能更好地應對疫情的新發展。而且,我建議實名制購買抗原檢測產品,希望購買者反饋一個檢測報告。假如不反饋,我們也可以追蹤。
如此思路敏捷、睿智直言的科學家,已經88歲了。她就是中國工程院院士聞玉梅教授,中國治療性乙肝疫苗開拓者。日前,復旦大學基礎醫學院應天雷與吳豔玲課題組和生物醫學研究院孫蕾課題組合作,在《細胞》雜誌上發表研究論文,報道了一種抗新冠病毒的廣譜雙特異性全人源納米抗體,能夠高效中和包括奧密克戎在內的各種流行變異株。聞玉梅是整個研究重要的思想引路人,她提筆點評,透闢地指出研究的核心關鍵,並透露該抗體正在推進臨牀轉化,已經進入中試生產階段,有望被開發成爲廣譜特效治療藥物。
聞玉梅指導學生做實驗 來源/採訪對象提供(除署名外,下同)
科學時光,馬不停蹄,正是聞玉梅院士保持至今的生活日常。如果不是因爲近期校園封閉,她本週的幾項日常,都會是每天上午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完成。辦公室的“對門”,就是教育部衛健委醫學分子病毒學重點實驗室,進進出出的碩士生、博士生,她幾乎個個叫得出名字。隨時叫住幾位年輕人,詢問研究課題的最新進展,實驗做得怎麼樣,或是問問近來生活怎樣,心情好不好……學生有難處,老人家會默默記在心裡,一有機會,就八方“求解”。
於是,這位耄耋老人的案頭,總有一份生機勃勃的日程表:參加強基拔尖學生學術培養交流會,鼓勵年輕人“坐在第一排,要敢站起來提問”;在“一健康基金”年度頒獎儀式上,呼籲“不要把醫學精神侷限在某一個方面,而是要推廣一體化健康的理念”,每天來位於東安路的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復星樓四樓“報到”,回覆郵件、處理信件,回答來自社會各界的科學問題。這份紮紮實實的日程表,就算是放在一位精英範十足的年輕人案頭,也毫無違和感。然而,表格之外的聞院士,纔是真正超乎想象的朝氣蓬勃。
成長路
用20多年走過科學“引橋”
“我是一位步行者。”作爲“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程”與“中國工程院院士傳記”系列叢書之一,聞玉梅傳記《步行者:聞玉梅傳》日前出版。書名中的“步行者”是聞玉梅提出的,她說自己一輩子只想做個“步行者”。一個步行者,聞玉梅走過的科學之路,不疾不徐,一步一個腳印。
走進她的辦公室,茶几上堆放着幾摞書,書上靜靜壓着一隻放大鏡;沙發後的牆壁上,暖銀畫框裡是一片茫茫雪域,墨綠色梅枝遒勁舒展,點點紅梅傲然綻放。“這幅油畫是當選院士時,堂兄畫家聞立鵬所畫所贈,我很喜歡!”聞立鵬是聞一多先生的小兒子。聞玉梅的親人裡,有不少“傳奇”。父親聞亦傳,是革命家聞一多先生的堂兄,1927年獲得芝加哥大學醫學院博士後,回國任教於協和醫學院解剖系;母親桂質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清華留美學堂赴美攻讀,並以優秀的成績取得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博士學位。
讀書時和母親的合影
由於父親去世早,幼年的聞玉梅和姐姐、母親還有外婆,相依爲命,家庭生活艱辛。爲了使兩姐妹得到良好的教育,母親到處兼職、兼課,奔波在幾所學校和診所之間。
就算是在最艱難的歲月,母親還是出版了英文專著《我們的孩子及其問題》。這是我國最早的一本有關兒童心理衛生知識的書籍,她所提出的教育理念,直到今天對人們仍有指導借鑑意義。
“她是第一個讓我崇拜的人。”母親的優良品質和悉心培養,渲染了聞玉梅一生的底色。中學階段的聞玉梅開始展露學習天賦,不畏艱難的品質,以及對科學的濃厚興趣。那時她最愛讀《居里夫人》和《白求恩大夫的故事》,居里夫人用“釙”命名新發現的元素以紀念其祖國波蘭,讓她無比感動,“被點燃了以居里夫人、白求恩大夫爲終身偶像的思想‘火把’。”
中學畢業照(前排右三)
報考大學時,聞玉梅毫不猶豫填寫了上海醫學院。本科畢業後,她面臨着選擇:去做臨牀醫生,還是報考研究生,從事基礎醫學的研究?實習中,一名患有心臟病的孕婦因心力衰竭去世,母子都沒能保住。眼睜睜看着病人死去,卻無能爲力,聞玉梅回家後哭了好幾天。母親很擔心:“這樣感情用事,缺乏冷靜與理性,怎麼能做個好醫生呢?”母親的提醒,讓她陷入深思,最終決定去做科學研究,探尋新的方法救治病人。“我所有的研究都是要直接用到病人身上,而非爲了發表幾篇文章。”如今,聞玉梅發表的科學論文已有數百篇,而最讓她感到自豪的是,不僅與國際同步,第一次正式提出“治療性疫苗”概念,更帶領團隊研發出治療性乙肝疫苗。
不過,從踏上醫學研究的起點,到走入開花結果的乙肝病毒領域,是一條漫長的科學“引橋”,她徒步了20多年。做過小助教帶學生做實驗,參與過消滅血吸蟲病的防治,加入過教改隊遠赴貴州送醫藥,翻譯過國內外免疫學著作,關注過副霍亂菌、痢疾桿菌、霍亂菌、紅眼病的治療,甚至還以身試藥……“步行者”聞玉梅心繫科研,走得不急不快,踏實堅定。1974年,年屆不惑、論文寥寥,對肝炎研究一無所知的她,終於踏上了厚積薄發的創新之路。
在創新之路上克服困難勇敢前行
乙肝是我國最嚴重的微生物感染性疾病之一,它嚴重地威脅人民健康。那時,乙肝血源疫苗雖然已成爲預防乙肝的有效武器,但對治療乙肝卻束手無策。聞玉梅決心爲控制這一疾病貢獻自己畢生的精力。
當時,已40多歲的聞玉梅擅長免疫學、細菌學,對病毒學領域瞭解不多。爲了做好研究,她想赴上海防疫站進修病毒學,遭到婉拒後,只好在外面旁觀實驗,同時看書自學。隨着改革開放,國內外交流活躍起來,1980年2月,聞玉梅第一次走出了國門,受邀參加在美國紐約舉行的全球病毒學術大會。到了大會提問環節,臺下的聞玉梅心裡怦怦直跳,連問題都沒想好,就拼命舉手,在一衆藍眼金髮中,顯得格外搶眼。
搶話筒那一刻,我只知道出來一趟,國家給了我很多支持和幫助,這是對我投入的信任,一定不能辜負。
這份提問的勇氣,也源自老師謝少文的鼓勵和叮囑,“不能提別人提過的問題”。因此,每次參加會議,無論心裡多麼慌張,她都鼓足勇氣,積極爭取第一個提問。如今,與年輕學子們在一起時,聞玉梅也常用同樣的方式鼓勵年輕人,給他們打氣,要勇於提問。
今年初,在復旦大學舉行的“拔尖計劃2.0全國線上書院主題活動周”系列活動現場,聞玉梅再一次說到:
我一天到晚在提問題,挑戰問題,也希望你們不要墨守成規。敢於提問,敢於和老師爭論。大咖來講座,坐在第一排的同學,就要敢站起來提問”,我鼓勵大家多說“我不同意你的想法”,這樣的新生力量才能爲未來帶來希望。
與先生寧壽葆在一起
40多年前,就是憑着這麼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她遠赴WHO完成了爲其三個月的進修,研究肝炎病毒。“國外的先進技術、設備,當初都看不懂,對國外的生活環境、工作條件又十分生疏,真是困難重重。”聞玉梅夜以繼日地刻苦工作,如飢似渴地拼命學習,短短3個月就合作完成了論文《肝癌細胞PLC/PF5克隆株分泌乙肝病毒表面抗原地研究》並在國外發表。
更大的困難是,國外認爲你是不懂的,做做細胞學就夠了。我偏偏不服氣,找到了一位會做分子生物學的博士後,私下裡跟他做,跟他學,然後自己做。就這樣學習了克隆分子、雜交等。
次年,聞玉梅再次獲得進修機會,赴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雖然我不懂,但認識到了分子病毒學的重要性。”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堅持上夜校,聽所有病毒學相關課程。學校問,是要學分還是旁聽?“當然要學分!”在聞玉梅心裡,拿學分就是要逼自己像在校生一樣學習,硬是靠着堅強的毅力,消化了老師用英文講的所有關於分子病毒學的課程。回憶當年的困境,聞玉梅至今感恩進修時的室友,“她主動請纓負責每天打掃寢室,做好飯菜,支持我心無旁騖地用功”。而上課的老師也被她的精神所感動,經常晚上開車把聞玉梅送回宿舍。
在美國進修期間,聞玉梅還了卻了多年來深埋在心底的心願——追尋母親在美國讀書的足跡。她查到了母親求學期間在美國報紙上發表的文章《中國內戰,不要外國插手》。桂質良在文中寫道:“中國人的事情,就應該由中國人自己解決,自己站起來,不要拐杖。”被母親的愛國熱情深深打動和感召,進修期滿後,聞玉梅決然回國,全心全意投入醫學教育、科研工作,着重培養高層次人才。
師者心
致力於點亮學生心中的“火”
堅持給本科生上第一堂課
“科學有險阻、創新無止境”,在聞玉梅辦公室的案頭,一直珍藏着一張質樸的手作書籤。書籤質地十分普通,上方是一幅稚嫩的肖像素描,下面寫着兩行聞玉梅的話。“有一屆學生製作的書籤,送了一張給我,學生畫的我,我最喜歡了!”聞玉梅捨不得用,經常拿在手上細細端詳。
在復旦醫學院復星樓的一樓大廳,鮮花簇擁着一尊漢白玉雕塑,底座上燙金鐫刻着林飛卿教授的生平。她是聞玉梅至今時時提起的一位老師,這尊塑像是作爲學生的聞玉梅,自己出資雕刻捐贈的。每次穿過大廳時,聞玉梅會習慣性地看看老師,也被老師注視着。“林飛卿教授是我國現代微生物學和免疫學重要奠基人,林教授嚴謹求實的作風讓我受用一生。”
她手把手教我怎樣搞科研,極爲嚴格地訓練我。比如,做血清稀釋時必須規範,每管只能混勻三次,要與機器一樣準確無誤;挑取菌落時,雙肘必須貼桌,對準一個菌落,不許沾邊,以免雜菌混入……爲了培養我的耐心,她帶我練太極拳。除了科研,她還教我如何做一名好老師。
初上講臺時,對於聞玉梅的講稿,林飛卿會一字一句地修改,要求她注意啓發思維,要有目的地講解,不講廢話,還要在講解時主動而又自然地進行愛國主義教育。
在手把手教授了一年以後,林飛卿認爲學生已經學到了她所能教授的所有東西,就語重心長地建議聞玉梅換導師。“我一生感激她!”聞玉梅在之後從教的幾十年裡,一直努力把知識教授得明明白白、有條有理,更追求能做一位讓學生終生受益的好老師,使得每一個經過自己培養的學生都有提高、都有進步。
她喜歡梅的精神,也不斷激勵着自己前行 新民晚報記者 孫中欽 攝
“一個老師的責任是什麼?是點亮學生心中的火。”海外進修時,她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跟國外最一流的科學家平起平坐了,“但是我相信我的學生能”。回國後,她建起醫學分子病毒學國家重點實驗室,培養了一批學生,讓學生有高起點能與國外學者競爭。對待三尺講臺,聞玉梅不僅像搞科研一樣一絲不苟,而且始終自我要求保持跟英國、美國、法國、德國這些科研發達國家一致的高標準。
走下講臺,聞玉梅是學生們的好朋友,好幫手。在她心中,教書育人很重要的就是與學生感情、心靈上的溝通。“我們要想到學生們會碰到什麼問題,應該如何來幫助他們實現跨越。”有的學生實驗做得非常好但口才表達不行,她就每天都點名讓學生讀報;爲了留住人才,她親自給學生找房子、買被子……在她的辦公室裡,個人榮譽證書不見蹤跡,連續多年的“最受愛戴導師”獎盃,擺滿博古架。
進入耄耋之年,聞玉梅仍然堅持給本科生上第一堂課。每次給學生上課,她都非常認真地備課,不用老的講稿,還要尋找生動有趣的例子,要求自己能深入淺出地告訴本科生微生物有什麼優點、什麼缺點。“微生物特別瑣碎,我讀書時最不喜歡微生物了。但是微生物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所以第一節課一定要吸引學生對微生物的興趣。”
END
鸚鵡螺工作室
作者 | 馬亞寧
圖片 |孫中欽 採訪對象
海報 | 謝輝
編輯 | A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