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西南山區村小的足球教育試驗
“傳球!接住!散開!跑位!穩住!再打!”球場邊,體重100多公斤的足球教練徐召偉兩眼緊盯場上雙方球員的一舉一動,挺着大肚腩,扯着嗓子不停地喊。對方球員抱怨“那個死胖子,讓他不要再喊啦,只要他不喊就沒事了!”
球場內,幾個小女孩根據徐召偉的指令調整着自己的動作,一個邁開自來水管一樣細的雙腿帶球狂奔,一個盡力調整急促的呼吸,站在最佳位置等着接應,還有一個緊隨對方球員嚴防阻截,而女門將伸展上臂做出隨時撲球的姿勢。
這天,經過激烈搏殺,元寶足球隊女隊成功蟬聯貴州畢節大方縣第二屆師生體育藝術節小學女子組足球團體比賽冠軍。
得知喜訊後,校長王光文高興地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勠力同心,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堅強得可以。在他看來,這幾年教學條件改善,而足球隊的出現,給農村孩子帶來了更多積極的影響。
39歲的徐召偉喜歡文學,愛讀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和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作品,用挪威文學家易卜生《培爾·金特》主人公的名字作爲自己的微信暱稱,也喜歡羅伯特·巴喬、維埃裡這些老一輩足球明星,經常獨自熬夜看歐洲五大聯賽。
2005年從新疆石河子大學畢業時,徐召偉原本已經找好了新疆麥蓋提縣一所中學的工作,聽做公益的網友說“雲貴一帶需要支教老師”,懷揣着“做些更有意義的事”的念頭,辭職去了雲南寧蒗、貴州銅仁的極貧鄉支教。他說,自己從來不對未來事做任何設想,更願意踏實過好每一天,不知不覺就支教這麼多年。
2013年,他輾轉到畢節大方元寶小學支教。
元寶小學沒有“元寶”,只因周圍有像元寶形的山頭而得名。學校距大方縣城18公里,出了縣城,踩穩剎車,下山經過對江鎮街道,再加大油門上山翻過極險的“九道拐”,顛簸至少40分鐘,當左右車門被小路兩旁的樹枝剮得“噼裡啪啦”響時,就到了元寶小學。
徐召偉是這所學校自上世紀50年代建校以來的第一位支教教師。
元寶小學太缺教師了。2009年之前,全校有六個年級100多名學生,但教師僅3人。對江鎮教育管理中心主任吳永才介紹,當時打算撤校,但那樣的話,元寶村的孩子們得下山過“九道拐”去更遠的地方讀書,太不安全,當地羣衆極力反對,於是王光文等6人作爲鄉村特崗教師被縣教育局分配到此。
元寶小學偏遠、條件差,留不住人,教師來了沒多久就被借調,或者調回來待段時間再考走,都是常有的事。
2010年,老校長退休,王光文接任。他開始思考,怎麼才能讓元寶小學“活下去”?他和同事們做了一系列嘗試:要求學生在校說普通話,舉辦閱讀活動和運動會。小學校有了第一次升旗儀式、第一次課間廣播體操、第一次正規體育課……
徐召偉、彭瓊等支教教師的相繼到來,讓王光文覺得不那麼孤單了。
支教久了,徐召偉熟稔鄉村學校師資力量跟不上、教學設備緊缺的現實。器材受限,體育課無外乎就是組織學生跳繩、踢毽子,就連想組織學生痛快踢場球,都因爲學校沒有一塊平整的場地而作罷。
2017年,王光文從網上聯繫到一家公益組織捐贈足球草坪。徐召偉心想:場地即將到位,組建足球隊可行!他和美術教師李宇、支教教師慕志斌從全校200多個瘦弱的學生裡選了20個身體素質較好、學習成績不差的隊員,其中男、女隊各10人,取名“元寶足球隊”。儘管隊員裡沒人懂得足球比賽規則,許多人甚至沒碰過足球,但徐召偉心裡的那道“光”被點亮了。
建足球場還出現了一個“小插曲”,捐贈方只捐草皮,地面硬化需校方自行承擔。“球隊組起來了,沒球場不行,蓋吧!”王光文硬着頭皮湊來幾萬元。施工期間,他還以校方名義欠下1.4萬元工程尾款,後來他個人墊付這筆錢填了這個“窟窿”。
徐召偉深知球場來之不易,他決定做個“嚴師”。上網看視頻教程,查足球訓練固定科目,帶球、長傳、射門、繞樁,先自學,再教給隊員們。他給球隊定下規矩,一日三訓。
“足球是個團隊遊戲,無論對手體格如何強大,做好傳接配合是最重要的”“在場上你不孤獨,只要把球傳到對的位置,永遠有人在接應你”……農村孩子不懂足球,徐召偉不斷地給他們灌輸這些戰術規則。
一個女隊員被迎面踢來的球擊中臉哭了,徐召偉卻說“沒出息,還不快起來接着練,只是打到臉,又沒傷着”。很多女隊員都說自己曾經被徐召偉兇哭過。徐召偉說,“我必須大聲吼,比賽場上我不可能溫柔。”
徐召偉觀察到,農村很多孩子長期沒有和父母一起生活,對未來很迷茫,他們中不少人的想法是,成績不好,將來就出去打工。“踢足球是一條通道,可以讓成績一般的孩子有一項愛好,少一些迷茫,讓他們的人生不孤單”。
2017年,元寶隊第一次進縣城,參加大方縣第一屆師生體育藝術節,無所畏懼的隊員們躍躍欲試。
初賽拉開帷幕,雙方隊員登場見面,瘦弱的元寶女隊員們怯生生地一字排開,寬大的球衣裹挾着她們瘦小的身體隨風晃動。徐召偉發現,對手鼎新教管中心隊員個個身材高大。“沒事,重在參與吧”。
初賽的最後3分鐘,鼎新連扳兩球,雙方打成平手。決賽的對手也是鼎新。最後3分鐘,元寶隊隊員踢了一個烏龍球,雙方又戰成平局。點球大戰時,元寶門將吳江梅一個猛撲,球被攔下。“贏了!” 徐召偉一聲大喊,反應過來的觀衆都跟着歡呼起來。“還好,這個冠軍沒有跑掉”。
今年1月,元寶足球隊受邀去浙江金華參加比賽。經費有限,徐召偉從20個隊員中選了5男5女,落選隊員哭了。他撂下一句話:“成長中要勇敢面對每一次不如意的事情”。
那是元寶隊參加的最遠的一場比賽,元寶隊輸得很慘,一些隊員身上還掛了傷;那也是元寶隊員最難忘的比賽之一,很多隊員頭一回走出大方,他們通過河邊景觀大道打量大城市的模樣,還帶回主辦方送的禮品。有隊員揣了50元去,又一分不少帶回來。
徐召偉說:“我從未希望他們獲得什麼榮譽和獎勵,只是希望他們開心快樂,成爲自己最想成爲的人。”
賽場上的成績,都是元寶足球隊員日常的刻苦訓練換來的。每天半小時的晨跑,有的女生硬是咬着牙、憋着氣才堅持下來;有的隊員不得要領,把帶球訓練變成“追着球跑”,反覆數百遍練習……
對這些十幾歲的瘦弱孩子來說,高強度的訓練必須有高質量餐食作爲能量補充。王光文、徐召偉以學校的名義租下校門口的一套兩層樓房,作爲足球隊宿舍,給隊員們免費提供“四菜一湯”晚餐,並集體輔導功課。
徐召偉知道好多隊員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有的甚至父母早就離婚,小小年紀缺少陪伴,家庭條件也並不好。他心疼這些孩子,從每月1500元的工資裡拿出一部分,每隔一段時間就下山去鎮上買回新鮮蔬菜。他用西北菜的做法炒土豆絲、酸辣白菜、蒜薹炒肉、西紅柿炒豆芽,蒸饅頭,熬小米粥……香辣的飯菜一上桌,隊員們一哄而上,吃光吃淨,不亦樂乎。
有空的時候,徐召偉喜歡讀詩。他喜歡食指《相信未來》裡的“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雖然徐召偉經常黑着臉兇巴巴的,他穿着大碼衣服看起來邋里邋遢,但隊員們都服他、敬他、愛他。不少學生私下裡都說,“他如果是個爸爸,一定是個好爸爸”。
元寶足球隊成立3年,每年都有新球員入隊,也有畢業生離隊。凡是在球隊待過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一股“元寶”味道,更成熟勇敢,更有規則意識,更有集體榮譽感。
女隊員謝婧瑜的父母外出打工不在身邊,但她和城裡的孩子一樣,從小被爺爺奶奶寵着,什麼家務活兒都不用幹。在足球隊宿舍,洗菜、摘菜、盛飯、洗碗筷,慢慢成了一種自覺。回到家,她不但能幫廚,奶奶上山割草不在家時,還能給自己做飯了。
女隊長王穎以前總是刻意和男生保持距離,一學期下來和男生說不了幾句話。元寶隊是男女生在一起訓練。一年多下來,王穎和男隊員在傳球、接球時逐步建立信任,友情在每頓噴香的晚餐間慢慢昇華。她試着直視男隊員,和他們見面打招呼、溝通戰術、聊家庭作業。集體生活讓她突破了心理障礙。
不止元寶足球隊的隊員們變了。王光文明顯感覺到,近兩年學校的氛圍慢慢變好,學生們更愛讀書、愛學校、愛家人了。有個學生在作文裡寫道:“爸爸是家裡的頂樑柱,常年在外打工,媽媽開鞋店賺錢,我想去元寶小學讀書。”有個學生本來要隨家長打工轉學去外地,哭着不願意離開,沒過多久又轉了回來。有個孩子放假期間在校外犯了很嚴重的錯誤,第一時間躲進學校,自稱學校有“安全感”,後來在老師的幫助下改正了錯誤。
2009年以前,在對江鎮13所小學中,元寶小學的期末考試成績一直墊底,今年元寶小學突進至第六名。
2018年,王光文向縣教育局爲12名足球隊員爭取到作爲體育特長生直升思源實驗學校的機會。2019年,又有8人直升。
“小升初”的通道因足球改變後,曾有學生家長找過徐召偉,希望“開後門”,但他從沒有開過這個口子。徐召偉明確說,“進球隊看個人身體素質和學習成績。學習成績並非以某一次考試名次決定,而要不斷地進步。”
爲督促直升思源的隊員們好好學習,徐召偉給他們加了一條“緊箍”:如果中途放棄踢球,建議自覺退學。他笑稱,這只不過是希望他們進了好學校也要堅持學習、踢球兩不誤。
最近,大方縣教育局爲元寶小學規劃了9000平方米的足球場,王光文又開始謀劃爲每個班級組建一支足球隊,進行班級對抗賽。在他看來,教育不是立竿見影的急功近利,學校是點燃夢想的地方,有夢想的教師才能教出有希望的學生。把每個學生打造成足球運動員並不現實,但可以盡力爲農村孩子培養一項興趣愛好,樹立一個目標。
9月1日晚上,徐召偉組織足球隊員在宿舍收看中央電視臺《2019年開學第一課》節目。一羣廣東鄉村學校的孩子,跳繩快到看不見,成爲跳繩世界冠軍,現場挑戰吉尼斯紀錄。徐召偉說:“他們是中國最會跳繩的孩子,我們的元寶足球隊員是中國最會在大山裡生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