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不存在的聲音”
被譽爲“聲樂奇才”的沈洋,想走出一條獨特的藝術之路。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爲紀念著名作曲家馬勒逝世110週年,4月30日,低男中音歌唱家沈洋將在東方藝術中心爲觀衆奉上一場“全馬勒宴”音樂會。
這位從天津起步,從上海走向世界的青年歌唱家,對音樂、對歌唱事業有着自己獨到的見解。
用音樂追憶少年初心
解放週末:你即將舉行的音樂會名爲“少年若夢”,這個題目很有詩意。你希望這場音樂會給觀衆帶去怎樣的感受?
沈洋:這次的音樂會有兩首馬勒歌曲集《少年魔號》中的歌曲。《少年魔號》的歌詞來自德國的童話詩篇,他試圖在音樂中重返童年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
音樂會之所以起名“少年若夢”還不僅僅是因爲這兩首追憶少年的歌曲。開場曲《a小調鋼琴四重奏》是馬勒現存最早的作品,是他16歲左右寫的一首未完成之作,很少上演。整場音樂會都是基於鋼琴四重奏的編制,也就是用鋼琴、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去改編馬勒的作品。
這場音樂會的作品都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我很想與觀衆們分享。從馬勒最早的《a小調鋼琴四重奏》,到他晚期的《呂克特之歌》,基本貫穿了其整個創作生涯。特別是最後一首《我不再在世上存在》,展現了馬勒對人生、對音樂的態度。這兩首作品可以說是首尾呼應。從16歲完成鋼琴四重奏,到他51歲去世,作爲一名指揮,馬勒非常成功。有人說,藝術家最理想的狀態是“把戲劇留在舞臺上”,而馬勒的人生就是這部“戲”。他的生活中有過很多短暫的幸福,也經歷了婚姻不幸、喪女之痛等。作爲作曲家,他的作品在其生前並沒有獲得廣泛的認可。二戰後,他才逐漸成爲最受推崇的作曲家之一,他的音樂代表了人們在世界最動盪的幾十年裡的愛恨情仇,人們重新讀懂了其中超越時代的精神內核並感同身受,這股“馬勒熱”一直持續至今。
解放週末:在一些觀衆看來,馬勒的音樂非常深邃,在聽音樂會之前,是否需要做一些功課?
沈洋:馬勒作品的深度是一般作品難以比擬的,他的偉大之處就在於能把心中深藏的情感用音樂語言完整地敘述出來,並與聽衆進行互動。觀衆在觀演前並不需要做特別的功課,因爲馬勒的音樂語言並不晦澀,它是真摯的,能讓人的心靈產生共鳴。
解放週末: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聽馬勒的作品的?這位“巨人”的聲樂作品與其器樂作品相比,有哪些特點?
沈洋:馬勒的《a小調鋼琴四重奏》是他16歲左右寫的,我也是從16歲開始聽馬勒的。說實話,很難在短時間內對他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但我一開始就被他的交響曲震撼了,特別是他交響曲中的慢樂章,充滿了美感又飽含情感,對我來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馬勒的聲樂作品和交響曲不太一樣,一是並沒有宏大的題材,二是非常凝練、精巧。他創作藝術歌曲時對詩歌的選擇也非常清晰。
不向藝術索取些什麼
解放週末:近年來,你演繹的曲目跨度很大,從古至今、從西到中都有涉獵,你選擇曲目似乎有自己獨到的眼光?
沈洋:歌唱家需要好的嗓音,需要語言、文化上的不斷積累,還需要一種“上帝視角”,一種對自身的俯視。我們每個人都是藝術道路上的過客,如何在自己的藝術生涯中留下一些別人不可替代的作品,是非常重要的。
觀衆喜歡什麼我唱什麼,什麼流行我唱什麼,這當然也是一種選擇。但我認爲,能夠推動行業進步、社會進步的作品,未必是當下最能被大衆接受的,或許它在短時間內只能被少數人接受。打個比方,我們在種樹的時候,除了要關注如何結出果實,還要考慮果樹與田地,不能爲了儘快結出果實而毀了果樹乃至土壤,讓後輩子孫沒有東西吃。對於這個行業來說,更重要的是耕耘土壤,豐富這個行業的市場。
解放週末:有人把你稱爲“佛系歌者”,怎麼看待“佛系”這個詞?
沈洋:對待藝術往往有兩種心態,一種是把藝術作爲手段,去換取榮譽、地位、金錢。但如同千百個行業一樣,藝術沒有一條固定的道路,沒有所謂必然的結果。
我更願意抱着無名、無慾望的心態對待藝術,而不是抱有一種索取的心態。換言之,我想把歌聲獻給聽衆,把歌聲獻給這個世界,而不是通過我的歌聲去換些什麼。能夠換取的東西都是一時的,真正能夠永垂不朽的,是這個行業在你心中的價值,是你從事這個行業的初心。盲目地跟風、盲目地追逐註定要被時代淘汰的東西,很容易迷失自我。
聽音樂會是一種思考方式
解放週末:你曾經說,你所追求的是一種“不存在的聲音”。如何理解這種“不存在的聲音”?
沈洋: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人也不可能兩次聽到同樣的音樂,你此刻聽到的音樂,在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存在了。即使是重新播放同一張唱片,音樂是一樣的,但你已經不是上一刻的你了。聲音是時間的藝術,你聽過就再也不存在了,能夠真正存在你心中的,只有一種印象和感受,而這種感受是無價的,是最珍貴的。
解放週末:除了音樂,聽說你還有許多愛好,比如攝影、閱讀史書、鑽研美食等。去年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你還參與了一臺“廚房音樂會”?
沈洋:對,當時我參與了一次線上音樂會,與柏林愛樂的幾位首席在自家的廚房演繹音樂。
我很喜歡研究美食,我覺得藝術不只存在於音樂、繪畫、舞蹈中,也存在於飲食文化中。在品嚐美食的過程中,我也會產生一種對藝術的感悟。在我眼中,上海是中國的音樂之都,也是中國的美食之都,甚至是世界美食之都。在上海能吃到世界各地的美食,其地道的程度,我覺得已經快趕上甚至超越東京、紐約、倫敦等大城市了。飲食也是一種文化、一種藝術。一座城市的文化繁榮必然是多頭並進的,不會是孤立的。
解放週末:新冠肺炎疫情對全世界的演出市場打擊很大。你認爲疫情過後,觀衆對音樂會是否會比過去有更大的渴望,還是逐漸習慣在家中、在線上欣賞經典音樂?
沈洋:我個人並不贊同在網上舉辦大量的線上音樂會,這種方式一旦改變了人們欣賞音樂的方式,結果或許是很可怕的。聽音樂會,不只是聽音樂而已,它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考的方式。
生活中需要一些儀式,當人們逐漸失去儀式感的時候,可能會因此失去對待一些事情的標準和高度。線上音樂會當然可以繼續,但那只是無奈之舉,不應該成爲常態。我相信當全世界重新開放的時候,我們的演出市場會變得更好。
人物
沈洋出生於一個音樂世家。儘管父母都是天津音樂學院美聲專業的畢業生,卻從沒教過沈洋唱歌,甚至連家裡的鋼琴也沒有讓他好好學過。在他的父母看來,學習音樂應該是出於熱愛,而不是強迫。
這種寬鬆的成長環境讓沈洋對音樂產生了自發的興趣。16歲那年,沈洋在天津音樂學院附中正式開啓了自己的音樂之路。2003年,他考入上海音樂學院。
2007年,正在念大四的沈洋報名參加世界聲樂界的“奧斯卡”——卡迪夫聲樂比賽,他是600餘名參賽選手中最年輕的一位。在這個世界最高級別的比賽中,他幾乎唱哭了半個大廳的觀衆,最終從組委會主席、帕瓦羅蒂的老搭檔瓊·薩瑟蘭手中接過了金獎獎盃。
獲獎之後,世界各大歌劇院和經紀人頻頻撥打他的電話。沈洋卻很清醒:得獎並不意味着自己已經成爲成熟的歌唱家或歌劇演員,他需要更多的磨鍊與沉澱。於是,他前往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和大都會歌劇院青年藝術家訓練班繼續深造。這段經歷讓他的藝術認知和舞臺表現等有了全新突破。
此後,沈洋開始頻繁登上卡內基、大都會、林肯中心等世界知名舞臺,與衆多國際頂尖樂團和指揮合作。
近年來,沈洋涉獵的曲目跨度很大,包括巴洛克清唱劇、德奧浪漫派藝術歌曲及當代音樂作品,他還多次受中國當代作曲家之邀,首演其重要作品,比如葉小綱的《悲欣之歌》、譚盾的《敦煌·慈悲頌》、賈達羣的《終南山懷遠》等。他對中國藝術歌曲也情有獨鍾,一直致力於演繹、推廣黃自、蕭友梅、趙元任等近代音樂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