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神秘的巴瑤族 最後的海上吉普賽人
潛水的間歇,我們的船停靠在馬布島旁邊的海上,懶洋洋地飄着。午間的陽光很強烈,讓人睜不開眼,海水如玻璃般透亮。一艘小小的木船劃了過來,船身狹窄、兩頭翹起,兩個裸着上身、皮膚黝黑的男孩將船槳放下,任由小船在旁邊隨波起伏。靜靜的海面響起了童聲高亢的歌謠。
“巴瑤族,”同船的潛導低聲說道,“快走吧,不然待會小孩子就要來扒我們的船要錢了。”船長匆匆發動馬達,我們迅速離開,在激起的白色浪花中,我看見一艘大一些的木船劃到了小船旁邊,一個臉塗得白白的、帶着花頭巾的女人在船艙外露出半個身子,面無表情地看向我們。
沒有身份,沒有來源
巴瑤族被稱爲“海上吉普賽人”。這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說法。和趕着大篷車流浪在亞歐大陸的吉普賽人一樣,千百年來,巴瑤族在馬來西亞、菲律賓和印尼之間的海洋中流浪,沒有國籍、起源不明、居無定所。他們偶爾會上岸售賣海鮮、採購大米和淨水,但永遠生活在海上,一艘叫做“lepa”的木船。或是在淺海搭建的簡陋高腳木屋,就是他們的家。
他們與海洋的關係是如此親密無間,以至於被稱爲“世界上最後的海洋遊牧民族”。但沒有人、包括他們自己,確實地瞭解他們究竟從何而來,又爲何選擇終生棲息繁衍于波濤風浪之中。
一個巴瑤族孩子正在捕魚
只有一些不同版本的傳說可以猜測他們的來歷。在這些故事裡,巴瑤族的祖先是菲律賓或者印尼某個國王的護衛隊,有一天,他們丟失了公主(在送嫁路上被搶、遭遇洪水被捲走、被鄰國綁架),國王下令他們出海尋找。久尋不獲之後,這些人怕回國受到懲罰,便切斷了跟陸地的因緣,世世代代流放在海洋中。
自9世紀起,菲律賓的棉蘭老島就有關於巴瑤族的記載。根據生活的海域,巴瑤族有多個分支,語言和信仰也有所不同。他們時常用捕獲的魚蝦跟島嶼上的住民進行交易,但不屬於任何國家。很多人終生不曾踏足陸地,生老病死都在遼闊的海洋。?
如今,除了用海鮮交換到的生活用品使得生活變得現代化了一些,巴瑤族依然沒有國籍、沒有文字,更沒有教育與醫療。他們將原始的生活方式持續了一千多年未曾改變,也許未來也難以改變。
“Hello,money”
馬來西亞政府允許一些巴瑤族上岸定居,甚至給予一部分人國籍。因此,仙本那的許多潛店和旅行社都有走訪巴瑤族的行程,絕大多數是跟浮潛或者潛水捆綁在一起,更像是自然之旅中附加的人文獵奇。
來仙本那之前,我就想要拜訪一下這羣神秘、孤絕的海上流浪者,在馬布島遇見巴瑤族之後,我下定決心去真的看一看他們的生活。那天,我和旅伴從仙本那的碼頭包了一艘小快艇,朝着敦沙卡蘭海洋公園駛去。
Maiga島的巴瑤族居所
這個由8個島嶼組成的公園擁有馬來西亞最大的珊瑚羣,晶瑩剔透的海水中與細膩綿軟的白沙灘上住着許多巴瑤族人。開船的是位漁民大叔,英文不通,但對“巴瑤族”三個字的中文發音卻是很熟,載着我們先去了Maiga島。
遠遠的,我便望見環繞小島的沙灘上,豎立着許多歪歪扭扭的高腳木屋。細長的木腿插在沙子裡,每間屋子,都有一條簡陋的木棧道通往水中。盡頭是一間更小的、海面之上的屋子,這是每戶的廁所。一艘漁船停在島岸,幾個大人帶着孩子正在收拾船裡捕獲的魚。
此時,我們是島上唯一的來訪者。船剛在小島旁停下,漁船邊的孩子便走向了我們,聽見馬達聲的其他孩子,也從掛着破舊衣服的木屋裡跑了出來,有點害怕、又滿懷期待地看着我們。待我們上了岸,幾個男孩將自家的小木船推到海里開始划船,幾個女孩開始在擺滿了舊水桶的木屋下盪鞦韆,還有一個小男孩綽起一根木棍在水中單手側立,盯着我們,堅持了很久很久。
他們在表演。每個孩子都在盡其所能地吸引我們的目光。一旦相機鏡頭對準他們,表演就會更加賣力。衝浪、游泳、鞦韆、翻滾、倒立……我們沿着沙灘漫步,路過一間間木屋,幾乎每戶的孩子都會出來表演一些什麼。他們嬉戲着、笑着、互相大聲喊叫着,彷彿在尋求合作或是阻擾競爭。然後,表演結束,孩子們衝到我們身旁,伸出手,喋喋不休地重複着:“Hello,money.”
他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只有伸出的手心還是白淨的。很多男孩都赤裸着身體,女孩的長髮曬得枯黃,仰起的面孔中滿是渴盼。一個女孩一路跟着我們,與那些又衝浪又倒立的男孩不同,她只會在高腳屋下、在大樹下盪鞦韆,雙腳脫離炙熱的沙灘,在強烈的陽光中飛得很高。女孩不停地念着巴瑤族孩子們唯一會講的英語,伸手推開那些比她矮一頭的男孩,努力擠在最靠近我的地方,卻又不敢真的觸碰我。
在海邊衝浪,皮膚被曬得黝黑的小孩
海的孩子
繞了半個島嶼之後,我錢包裡的零錢少了一半。但圍繞着我的孩子一點沒少,反而越來越多,最終,漁民大叔來拯救了我們。他開着船帶着我們緩慢地繞行了另一半島嶼,孩子們在岸上看着,不再靠近,也不再表演。
每個巴瑤族的孩子都是在海洋中長大的,捕魚是他們接受的唯一教育。划着一艘手工打造的小船,戴上一副嵌着厚玻璃的木製護目鏡,拿上一把廢舊材料改制的漁叉,不到10歲的小孩也能潛游到海底捕魚。
過去,這是他們賴以爲生的唯一方法。然而現在,隨着遊客、尤其是攝影愛好者的增多,孩子們學會了以玩耍表演來迎合參觀者的喜好。剛開始,遊客帶來的小糖果、零食就能讓他們滿足,後來他們只想要錢。雖然沒有學校,每個孩子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最關鍵的那兩個英語單詞。
我從木屋敞開的小門往裡望去,成年人就坐在裡面,守着破舊的鍋碗瓢盆,和簡陋如同垃圾的生活用品。在現代社會,只靠潛水捕魚的生活顯然是辛苦且貧窮的。放任孩子賺取遊客的小費,也許是更輕鬆的過活方式。
漁民大叔帶着我們朝另一個巴瑤族聚居的島嶼駛去。快艇與幾艘木船相遇時,大叔適時地停船,讓我們拍攝那些以船爲家的巴瑤族人。通常,一艘船裡住一家人,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兩個有親屬關係的船上家庭有時會結伴同行,一起捕魚、共同應對變幻莫測的海洋環境。
船上的巴瑤族婦女和孩子臉都塗得白白的,這是一種“防曬霜”,用木薯粉、海草等製成,抵抗熱帶強烈的紫外線很有效果。這些孩子不表演,只是好奇又警醒地看我們一眼,便將注意力又放回到澄澈海水中的魚羣。
Bodgaya島的水上村莊
Bodgaya島的巴瑤族村落規模更大一些。高腳木屋都建造在水中,牆面和屋頂都是破草蓆圍成的,屋外繫着一艘手工製造的小木船。漁民大叔駕着船帶我們穿梭在屋子之間,大人和孩子都興奮地衝出來看我們,不停朝我們揮手大聲喊“hello”,竟然沒有加上“money”。
當然還是有表演的孩子。4個光溜溜的男孩依次從木屋的露臺跳進海中,再沿着簡易的樓梯爬上露臺,再跳下去……跳水錶演持續了兩三輪之後,我們的船轉了方向,孩子也沒游過來要錢,只是依然興高采烈地蹦跳着大喊“hello”。
我們的船在這個水上村落緩緩繞行,一些孩子也划着木船跟了一段,但最終他們各有各的事要做——母親要忙着做家務,照料年幼的小孩,父親要忙着出海捕魚,孩子要忙着照料弟妹、學會捕魚。相比好奇的旅行者,生存纔是他們真正需要考慮的。
海洋,還是陸地?
很少能在仙本那鎮上看見巴瑤族,除了偶爾有一些小孩子成羣結隊地來索要零食和零錢,或是兜售從海里捕撈到的奇奇怪怪的魚蟹蝦貝。他們就站在商店和飯館外面,不進去也不離開,期待陌生的旅行者給予他們一些施捨。
以船爲家
當地人說起巴瑤族的時候總是混合着憐憫、嫌棄與憎惡。海上流浪的生活是十分艱苦的,從小就刺破骨膜,每天潛水,讓許多巴瑤族人都得上了減壓病,年老時,聽力也很有問題。但沒有國籍、一貧如洗的他們,根本沒法接受、也負擔不起好的醫療。巴瑤族的成人沒有關於教育的意識,孩子更沒有機會接受教育,一代代人都很難有機會脫離這種原始的生活方式。近些年來,在利益的驅使之下,爲了捕更多的魚賺錢,巴瑤族人會使用炸藥,極大地破壞了珊瑚礁和海洋環境……
遊客去探訪巴瑤族時,常常帶着零食和零錢,這樣巴瑤族更樂意配合拍照、孩子們也會表演得更起勁。在見過他們的生存現狀後,遊客會給予一些微薄的資助,但這畢竟只是“授人以魚”,當地政府和國際機構更多考慮的則是“授人以漁”。
相關的各國都有一些項目鼓勵巴瑤族上岸定居,給予成年人技能培訓和孩子受教育的機會,試圖幫助這個流浪了千百年的民族融入現代社會。但每一步都十分困難。很多巴瑤族人並不願意離開被視作家園的大海,海水比土地更讓他們覺得親近熟悉。
每年4月底,仙本那都會舉行“綵船節”(Regatta Lepa festival)。整個沙巴東海岸的巴瑤族人都會穿上光鮮亮麗的傳統服飾,用美麗繽紛的彩旗將自己的船裝飾一新,聚集到仙本那的港口“爭奇鬥豔”。那時候,陸地上的人們將有機會聽到我在馬布島聽孩子們唱的古老歌謠,歌聲裡有大海傳遞給巴瑤族人的訊息。
一旦節日過去,這些船與人又融進了無邊無際的碧藍大海,散落在陽光、浪濤與風中。比起紛繁的陸地,隨波逐流的自由與快活,對他們而言也許得來更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