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思想的巨人 現實政治的凡人
(圖/本報系資料照)
中國思想史大師余英時先生的去世,也象徵了一個時代的沒落。那一代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在海外成爲失根的蘭花。熱愛祖國,但篤信自由民主,又在美國生活多年的他們,不願回到中共專制統治下的貧窮中國。在美國研究教學之餘,發揮中國傳統「士」的精神,以中文著作臧否中國政治,期待走出象牙塔,能對中國的復興有所貢獻,也尋找另一個「受關注」的市場。他們身在美國,但心中非常關切中國。
感謝余英時以及那一代僑居海外的「失根」前輩大師,他們的中文著作也影響了幾代的臺灣人。余英時是我中學時期,知識啓蒙的重要人物。高中時半懂不懂地讀了《歷史與思想》、《史學與傳統》、《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加上許倬雲唐德剛、周策縱等海外史學大師的著作,讓我對歷史「學」充滿興趣,也對中國文化、自由主義,以及包括臺灣在內的「中國」要如何跟上世界,有着極高的興趣。
當時許多跟我輩分差不多的臺灣青年,大概也都有着相似的感動:我們不見得對余英時極專業的史學分析有興趣,但他用具有歷史縱深的筆法,給我們點起一盞燈,讓人們相信中國人也可以走向自由、民主、富裕的天堂。
說來有趣,戒嚴時期的臺灣是有許多「禁書」的。金庸小說被禁了很多年,李敖罵兩蔣與國民黨的禁書不計其數,均爲其例。而海外華人學者的著作如果有對國民黨加以批判,或是其史觀與國民黨「正統」觀點不合,都不可能在臺灣正式出版。所以周策縱的《五四運動史》,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雖然是學術、歷史的重要文獻,卻都是戒嚴時期的禁書。
相較之下,當時的余英時,雖然認爲中國必然走向民主,也嚴詞批判專制中共背棄中華文化中的人本傳統,但對威權統治臺灣的兩蔣與國民黨,其「建言」卻是相當溫和的。「反共」且「不反國民黨」的立場,加上他符合兩蔣「復興中華文化」的基調,就使得餘能夠成爲政府許可的「青年導師」。要知道,當年的余英時對兩蔣的批判,還遠不及訓政時期時期胡適、梁實秋等人在《新月雜誌》、《人權論集》中對國民黨的辛辣抨擊。雖然他曾經表示知識分子要堅持中華文化的「道統」,並對政權的「政統」提出批判。但對於當年「黨外」爭取民主、解嚴、迴歸憲法的呼聲,他的立場卻是「論政而不參政」。所以,其實在當時黨外民主運動人士,及後來的民進黨眼中,並沒有把余英時當成民主先鋒─這些沒被國民黨列爲禁書作者,又沒有在海外大力支持黨外民主運動的人,其實是「國民黨之友」,根本不算民主人士!
隨着兩岸與世界政治局勢的變化,余英時的「地位」也一直在轉變。余英時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他堅決反共,相信古典自由主義,熱愛中華文化。這樣的一致性,對比起某些隨政權移轉就變來變去的跳樑小醜,絕對值得佩服。但在戒嚴時期,他在臺灣是暢銷的思想導師;在臺灣逐漸走向「去中國化」的一段時期,他的「愛中」成分使得他也被疏離。但沒想到在臺灣、香港,乃至美國的反中風潮起來時,「反共不反中」的余英時又被另一批(以前鄙視、忽視他的)政治力量捧起來,成爲新的民主導師。
有人批評余英時先生,因爲反共意識太強,而在晚年被反中勢力利用,違背了他自己的初衷。也有人認爲他沒有分清「反共」是反共產黨、共產主義,或共產黨統治的中國,逢「共」必反。這些批評或許都有一些道理,但餘一生的智慧與成就,本來就不在現實政治。就學術成就以及當年的啓蒙,他的貢獻我們永遠懷念;但說到對現實政治的影響,要引領風潮,他從來做不到胡適掀起白話文運動的力道,也寫不出胡適在訓政時期炮轟孫中山的「知難,行亦不易」那般的犀利作品。余英時先生在現實政治上的能力,就跟我們庶民百姓一樣,就是個凡人。讓我們記得他給我們的貢獻,也以他的侷限自省,同時也緬懷一個逝去的時代。(作者爲國立政治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