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鴻爪 不計東西——張翎新着《歸海》(Where Waters Meet)一席談(上)

作家張翎首次以英文寫作小說,中文版《歸海》由時報出版。(本報資料照片)

訪談人加拿大約克大學副教授馬佳(右一)、研究助理焦蘭蕙與作家張翎(左一)合影。(作者提供)

北美華裔離散文學中的英文原創若從數量上來說,顯然不可與中文原創比肩。若論作品在北美主流(英語)文學中的地位和在北美讀書界、批評界的影響力,後者也是佔了上風,原因很簡單,無論在美國,還是加拿大,英語文學到目前爲止,依然是絕大多數讀者和批評家的不二選擇,所以,出類拔萃的中文原創要進入他們的閱讀視域,不得不依賴翻譯,而lost in translation--翻譯中的遺漏,這樣的定律加上參差不齊的翻譯質量,往往減低了讀者對翻譯作品的閱讀興趣,故此,有英文原創作品的北美華裔作家,尤其是z時代的新晉華裔作家持續增長中,推動着自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成型的北美英語華裔離散文學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北美學界通常把這樣的華裔作家分爲兩類,一類是百分之百以英文寫作的,比如我們耳熟能詳的譚恩美、哈金、黃哲倫等,另一類是中英文兼顧的「雙語作家」,而這類華裔作家中不少是在中文寫作領域卓有成就後,再操刀英文,開闢「第二戰場」,所以,哪怕英文功底再好,也會大概率地落入「張愛玲似的陷阱」──英文創作縱然也獲得好評,但和已有的中文寫作成就相比,還是難免會有「亮眼」的落差。可是,依然有願意挑戰既往、挑戰自我的勇者,張翎便是其中之一。

似乎是要打破這樣的「魔咒+陷阱」,張翎的首部英文原創小說Where Waters Meet,今年5月由亞馬遜出版社──亞馬遜無界(Amazon Crossing)出版發行,一經面世,便引來了國際同行和批評界的交相讚譽,令人刮目相看。

春天的多倫多,和風溫煦,陽光明燦,6月6日那天,我們在張翎典雅舒適的客廳,就着新茶氤氳的淡香,聽張翎娓娓道來新作的創作初衷以及寫作的甘苦。以下的部分訪談記述圍繞「雙語寫作」和「故土情懷」的論題,反映了張翎第一部英文小說創作的心路歷程和主題特色。

雙語寫作 甘之如飴

張翎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寫作、發表作品,一直到Where Waters Meet面世前的二十多年的時間內,都使用中文。她早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後來又在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獲得了英國文學碩士學位,同時,在作爲聽力康復師的職業生涯裡,英語又是其工作語言,應該說英語是張翎的長項,但她長期堅持以中文創作,並取得不凡的成功。那麼,是什麼讓她萌發了在中文寫作領域功成名就後換一種語言寫作,並最終付諸於實呢?從所謂「單語寫作」切換至「雙語寫作」,從運用自如、遊刃有餘的母語寫作,跳到相對陌生,不知深淺的第二語言的寫作,對一個已經享有很大知名度的作家來說風險是顯而易見的,也正因此,很多作家都會「回心轉意」,黯然止步。那麼,張翎這種看似突然的轉換,背後究竟有什麼樣的故事,有怎樣的心路歷程呢?

張翎在聊到這個話題時,首先舉了她少年時初涉英語口語的經歷。當時她的口語老師畢業於北大西語系,被打成右派後發配到溫州,靠教口語維生。這位張翎「第二語言」的啓蒙老師的一句話一直縈繞在她的耳邊,讓她至今記憶猶新:一個人的英文學得好不好,最終要看他的中文底子是否深厚。這個口語老師當時招了一名入學考試只有10分的學生,但他的中文底子非常好,這個學生後來也考上了北大西語系。張翎又以徐志摩、張愛玲出色的英語作品爲例,說明在任何外語學習過程中,母語根基是極爲重要的。像張愛玲這樣的作家更會把自身具備的文學想像力借用到另一種語言中去,使其產生靈動和活色生香的風格。

張翎認爲自己從寫作的第一天起就對文學語言有很高的要求──達意是基礎,傳神纔是關鍵。她說「在母語中,你可以把語言掰碎揉搓──You can play with it whatever way you like」 。所以,雖然按照張翎的英語水準,她早就可以用英文創作,但她養精蓄銳,一直不斷地打磨自己的英文,力求靈動,並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2019年開始的疫情,阻礙了張翎和漢語世界的文學交流,但也終於使她下決心將英語寫作的念頭付諸於實;同時,2020年亞馬遜無界(Amazon Crossing)出版社推出《勞燕》的英譯本後,反映熱烈,讓她產生了向英語世界的讀者直接、生動地講述中國故事的想法,尤其是中國近現代風雲變幻、悲喜交加的歷史故事。這兩個看似互不關聯的因素就這樣聯袂促成了張翎的第一本讓人刮目相看的英文小說。《Where Waters Meet》完稿後不久,張翎又馬不停蹄地譯寫出中文版《歸海》,爲了照顧中文讀者,《歸海》做了不少的刪減和加寫。所以,這部小說的中英文兩個版本各有千秋,相映成趣。

作爲張翎的第一部英語小說,《Where Waters Meet》的整體結構、詞語運用的地道靈動,故事情節的引人入勝,細膩情感的生動描寫等方面無不展示出張翎深厚的寫作功底。那麼,張翎在創作英文小說時,採用了與以往創作中文小說不同的寫作方式和技巧嗎?

張翎和我們分享了她英語和中文寫作相似和相異。她說自己是經驗型的作家,在技術層面上考慮,每次動筆前都會構建「整體結構、故事框架、人物和章節大綱」;她會使用列出時間線的方法來穿插梳理角色的生平和主要事件,例如王二娃(《歸海》中的角色)在哪一年受傷,又在哪一年結婚;再者,她還會採用人物性格列表法來保持故事情節與角色性格的前後一致,比如王二娃打麻雀的情節,既反映了飢餓年代的日常,又表現出他儘管腦受損,但依然知道疼愛女兒的心境。

張翎在中英文創作過程中第二個相似處是珍惜懸念。她承認構建懸念是風險和回報並存的,因爲前期稍顯平淡的鋪墊會影響讀者的閱讀興趣,但是如果他們耐心地閱讀下去,就會發現後期的章節充滿反轉和爆發力,而這些正是張翎用心構造的重要時刻。張翎把這種創作小說的方法比喻成製作一個餡餅──「每個章節呈現的是整個餡餅當中的一塊,當你只看到其中的一塊時,恐怕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的,甚至你會覺得有點亂,但在結尾處,當你把一塊塊內容拼接起來,便會豁然開朗。 」

至於區別,張翎覺得英語寫作比起中文要多花幾倍的力氣去尋找傳神的表達──「就像你的腦子老是在尋找你的舌頭」。但一旦找到,便是妙不可言,樂在其中。她還告訴我們英語有其獨特的節奏和樂感。例如,將四五個形容詞堆放在一起的句子,是任何一個成熟的中文作家都不會做的,但在英語寫作中卻會產生步步推進、抑揚頓挫的奇妙語感。在跨文化寫作中,註釋是作者們最常用於向讀者解釋非母語文化概念的方法,但張翎採納了《勞燕》譯者的建議,選擇花更多功夫在「故事中不露痕跡地化解和編織這些背景概念」。她還會注意英文讀者的「知識盲區」,將文化概念自然地融入進句子中,哪怕有時會出現長句子,也要避免使用註釋來打斷讀者的閱讀節奏。張翎直言,20多年的中文寫作經驗讓她遊刃有餘、自由舒暢駕馭中文,但英語寫作過程充滿挑戰,迫使她走出舒適區,卻也由此讓她找到了新的落腳點,給她帶來「思維和神志再次年輕的喜悅」。

故土情懷 源頭活水

張翎說她過去二十年的創作靈感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她的故土和童年,讓她念念不忘她的家族和溫州女性的命運;另一個是她作爲聽力康復師的17年工作經歷,而前者在她到目前爲止的創作生涯中,佔的分量更重。書名中將水作爲中心意向便是一個佐證。張翎告訴我們,這可以追溯到她的故鄉溫州。她第一次靜下心來了解故土的地理,是通過一張在五馬街(溫州老城最重要的一條街)看見的19世紀地圖。

張翎當時驚奇地發現,溫州歷史上居然有幾十條流經城區的塘河。而在她童年的時候,還殘存着好幾條。所以,「河是我對這個城市記憶中重要的一環。小說中講到的九山湖,甌江,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很多重要故事情節都是在水邊發生的,比如在大鵬灣的那次逃亡。」總之,水成爲張翎故土情懷的一大主線。「歸海」中主角春雨的名字,也是和水有關。

再則,水也讓張翎想到生命的軌跡。張翎的外婆在戰亂的年代,把10個孩子撫養長大,而好幾個女兒後來都去了邊遠的地方,在經歷了各樣生命的劫難後頑強地生存下來。「所以,女性的生命軌跡,在我的腦海裡就是河流。我作品中一直貫穿着對女性韌性的讚美,而水便是韌性的象徵,因爲水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地形,它只要流入,就能適應那個地方的形狀。它進入一條彎彎曲曲的河道,就變成了那條河道的樣子。即便只有一條縫隙,它也能滲流過去。」

春雨平靜、鎮定地經歷戰爭、災荒,堅韌地活下去,在張翎的心目中無疑是水的化身。

張翎還專門談及了英文小說題目中爲什麼用了水的複數。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春雨和女兒袁鳳的生命軌跡是由水路鋪成的──從九山湖、甌江,到上海的黃浦江、東海,然後越過太平洋,來到安大略湖;二是水將袁鳳從中國帶到了太平洋的彼岸,促成了她和喬治的姻緣,而這其中還含蓄着東西文化融合的意像。(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