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鴻爪 不計東西——張翎新着《歸海》(Where Waters Meet)一席談(下)

作家張翎。(本報資料照片)

張翎從創作者的角度對自己小說書名中水的意象作了貼切、傳神的言說,同時也點明瞭水其實也可以喻指真實/真相,因爲小說中有這樣的描述:「Truth is like water, assuming the shape of whatever it flows into.」──真實/真相如水,它在流動中被形塑。她並進一步闡釋道: 「『真實』在科學研究裡是可以用數字和數據來量化,但在情感/情緒中顯示的真實是無法定量的。比如,我不能說我的憤怒是90分。還有,情緒是主觀的,一個人的憤怒,在另一個人看來可能並非如此,甚至是興高采烈的。」

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到的真實往往是千差萬別的,你的眼睛呈現的只是你的鏡像。她再以兩部反映「文革」的電影,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爲例。這兩部華語電影界出色的電影,前者圍繞着一羣在「文革」造成的真空裡野蠻生產、幾乎無憂無慮的少年人,他們進入一種荷爾蒙爆棚、與社會現實脫節的青春階段,後者則直面當時殘酷的現實。兩位導演都沒有撒謊,而是通過各自選擇的角度,讓觀衆看到了歷史真相的兩個不同版本。

張翎認爲,作家應當善於描摹人物在歷史事件中的主觀體驗和感受,它們構成了歷史真實的另一個面相,彙集起來,就成了人類的集體記憶,而那往往是「官史」所忽略或缺失的。所以,張翎的故土情懷,並不僅僅停留在「追憶逝水年華」的情感層面,而是據此,並通過筆下的人物和故事,上升到對故土,乃至人類歷史的反思層面。比如,她在書中描寫了中國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一直蔓延七十年代的食品匱乏,其實遠在歐州的愛爾蘭也有過類似的情形。張翎發表在《愛爾蘭時報》上那篇關於Where Waters Meet的創作談裡,就對照了愛爾蘭自己歷史上有過的飢餓年代。「讓人類感知到他們相似的歷史,可以說是我的一個『野心』吧。」張翎這樣的想法和她諸多作品中厚重的歷史感是一脈相承的。

所以,雖然Where Waters Meet是張翎的第一部英文小說,但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之前她中文作品中故國情懷主題下的延續和延伸──女性的命運、戰爭的苦難、戰後創傷綜合症、離散話語等。我們也注意到張翎在小說中提及的異國文化情節與春雨的故事形成了跨時空、跨族裔的映照,但中國故事依然是重頭戲。

對此,張翎笑稱,雖然她長居加拿大,但她「始終是一個外來者……不能說對這個文化有真正的瞭解」。再者,她的個人興趣在於歷史,尤其是中國歷史,而非現時。即使她小說裡發生的事件會延續到當下,側重點還是在歷史,一如克羅齊所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 ,這位意大利的歷史學家,一生篤信人類的歷史皆爲人類精神運動、發展的過程。

尋此,我們可以這麼解讀:張翎的小說中,作者是在客觀的歷史幕布上鑲嵌她的人物和故事,她作爲作家對歷史的審視和反思隨着故事中人物的「靈動」而閃爍期間,耐人尋味。張翎強調《金山》是寫加拿大的早期華人移民,但這本小說一半的故事皆發生在廣東開平;她也特別提到自己爲數不多的用中文講述的現代加拿大故事,比如最近發表的《疫狐記》和《拯救髮妻》,以及之前的《無處藏詩》這樣的加拿大故事,它們的主要角色依然是華裔移民,而土生土長的華人或是其他族裔的加拿大人在張翎的小說裡不過是邊緣人物。總的來說,張翎認爲她仍未完全琢磨透加拿大文化,因此還是更傾向於關注故土的歷史,與此同時,會增加一些離散作家的國際視野。

長期旅居巴黎的米蘭.昆德拉曾經不無困惑地自問:「故鄉的概念會不會最終只是一個神話?」因爲一直到去世前,晚年的他和妻子很少再踏上故鄉的土地,這位被譽爲「捷克的靈魂」的作家也不再寫捷克的故事,而改爲用法語訴說漂流者五味雜陳的情愫,類似羅蘭.巴特零度寫作那樣的「戀人絮語」。相對應的是,我們在張翎這本最新的英文小說裡發現:故土情懷,依然是小說的源頭活水;中國故事,依然是小說的靈魂所在。而作者自己和故土的關聯,不僅是正常年度的不間斷的回鄉探視,訪親問友,更是精神深處「剪不斷,理不盡」的依戀。所以,「現實+文化+歷史」的故鄉或故土在張翎這裡,不會是「神話」,而是生命和寫作的依託。

採訪結束後,想起張翎說到正因之前宛若漫長冬季的三年疫情的封閉阻隔,觸發和催生了她的第一本英文小說,但最初讓她萌生英文寫作念頭的恐怕要追朔到她在溫州的那位英文啓蒙老師的話──中文底子好,才能學好英文。回首三個寒暑易節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思」不曾間斷的英文寫作,其中的艱辛甘甜,付出收穫,張翎有着無法盡言的感嘆,但這也促使她跨出成名作家的舒適區間,找到了寫作的新向度,新活力。同時,故土情懷的源頭活水,藉由中西文化相交的支點,以及張翎獨特的域外視角,生髮出具有強大輻射力的、感人心扉的藝術魅力,可謂是「雪泥鴻爪,不計東西」。

正如張翎在對談中所說過:作爲作家, 她的目的「就是通過一個個故事,把沉底的往事撈到表面」,以浸淫故土文化,體驗西方文化的生活閱歷,讓讀者瞭解感知過往的點點滴滴,歷史的其它面相。不錯,《歸海》講的還是中國故事,卻也包含着加拿大故事,阿富汗故事,是戰爭的創傷、苦難的歷史,讓人類彼此共情互憐,也正是這分共情互憐,讓人類文明越來越趨近拒絕戰爭、消弭苦難的境界。這也許就是Where Waters Meet──《歸海》的另一層寓意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