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9月】盧建彰×潘家欣/青春路上的風景2-1

潘家欣。(圖/青青土氣提供)

潘家欣/青春就是能夠肆無忌憚地吃、吃、吃

家的記憶來自飲食滋味

要聊聊在臺南的青春風景,我想,盧導是安平人,他的青春風景是白鷺鷥、牛肉湯,以及純粹到無可比擬的菜糉。那是西岸風景──船隻從安平入港,到神農街,商船換成小舢舨,由風神廟和西羅殿接下運河的尾巴,貨物運輸向東一層一層地發展,進入西門路的銀樓、布料、南北貨,然後是新美街的米糧行、金紙、版印年畫所在,向北是打鐵與船帆索的慓悍之地,向南則是娛樂場,小型茶室、電影院,一層一層地,西岸是繁華的所在。

越往東邊內陸走,就越不熱鬧了。

我呢,我在東南方長大,老家位於早期臺南縣與臺南市的邊境。因爲我是芋頭番薯,家系一半來自四川、一半來自永康。所以我的青春風景,就不那麼老臺南市了。

先從吃的開始說,家的記憶永遠來自飲食滋味。

幼年,二空眷村尚未全面改建,小時候,爺爺會去買老鄉做的各種泡菜、醃菜滷味回來加晚餐菜。那些小菜真是宇宙無敵好吃:滷豬耳切得非常薄,脆爽;滷牛腱的切面很類似某種復古珠寶,肌肉與琥珀色半透明的牛筋交錯,在燈光下會泛出七彩的金屬光澤,鹹香又有嚼頭;鮮綠小黃瓜拍碎了浸在辛辣的蒜醋汁裡面,但我最喜歡的是一種辣椒酸白菜──切成大方片的東北白菜沾滿辣椒粉,非常酸,咬在嘴裡嘎吱作響,超級下飯,我不知道自己爲何很小就開始能吃辣,愛吃辣,我猜,那個酸白菜絕對是開發幼童舌頭耐受力的關鍵。

早餐則常常吃老面饅頭。眷村麪食總是好吃的,燒餅饅頭特別便宜,賣老面饅頭的老鄉,牽着一臺腳踏車停在二空郵局前面,後座綁個大箱子,上面蓋着溼潤的兩層乾淨白棉布,掀開來,裡面就是熱氣騰騰的饅頭、包子,折成三角形的是甜豆沙包子,我很喜歡。

特別我想說一種叫作「鍋貼」的白麪餅,形狀像是胖三倍的牛舌餅,長橢圓狀,一側扁平。長大以後我猜想,那形狀該是類似胡椒餅,貼在爐壁上蒸烤出來的。我的弟弟非常愛吃鍋貼,裡面沒有任何夾料,只有純粹面香和炭烤的香氣。回家用鍋子再煎一下,香得不得了。長大以後我跟同學說起鍋貼,同學們都以爲是四海游龍那種包肉餡韭菜、油煎的鍋貼。賣老面饅頭的老鄉過世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種純面香的白鍋貼了。

進入「老臺南人」的核心區域

入學後,我開始進入臺南市,然後向西走,進入「老臺南人」的核心區域,民德國中位在西北方,民風慓悍,學生很會打架,但是我就學時並沒有把眼光放在校園四周環境,只是明確感受到所謂的「省籍情結」,多少受到排擠,同學們覺得我真的很怪:操持標準的京片子國語、超聽老師的話,會唱〈中華民國頌〉,而且莫名其妙很吃課本上那套祖國鄉愁的情調。老實說,長大以後的我,回顧慘綠少年時,覺得非常有趣,因爲那時候還沒有讀臺灣史,臺灣地理、臺灣歷史則在國三才終於進入公定課程,我的視野貧瘠,完全侷限於「炎黃子孫」的一管之內,看不見自己出生之地是一座移民之島,有多少層豐富的族羣文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脈絡。

所以呢,同學們下課以後,會去吃小北炒牛肉、炒米粉、鍋燒意麪,以及肉圓。我家住得遠,下課急着搭公車返家,這些「本省美食」無緣品嚐,也就一直不在美食清單之內。讀高中時,同學晚自習會一起訂晚餐,有一回,同學很高興說今天要訂福記肉圓!我說蛤,我沒吃過。同學大驚:「這等天堂級美食妳竟然沒吃過!」我說好啊我要訂兩顆。第一次吃肉圓,真的是大吃一驚,黏糊糊的外皮、黏糊糊的內餡、黏糊糊的醬油膏。嘴巴被黏糊糊衝擊得太厲害了,實在是很難說好吃,只好狂加辣椒,連辣椒膏也是糊的、甜的。

大概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我才終於習慣並且喜歡上軟綿綿黏糊糊的「臺南美食」。不過,在中西區有一項絕妙的黏糊糊好東西,那就是白糖粿。

白糖粿攤位不多,一間在南臺戲院附近,友愛街和國華街交岔處。高中學畫的畫室剛好在那邊,當時友愛街尚無觀光客人潮,白糖粿很好買,不用排隊。剛炸起來的白糖粿非常燙口,沾滿糖粉,咬下去又脆又糯,愛極了。另一間在文化中路邊,不常出現,騎腳踏車經過如果看到,就會去買。至於觀光客最愛去的赤崁樓白糖粿,我卻沒有買過。長大以後去臺北,最想念的就是白糖粿。臺北有麥仔煎、有油炸雙胞胎、有燒麻糬、有泰順街小湯圓,但是沒有超好吃燙嘴巴的白糖粿!

吃着吃着,慢慢吃出了臺灣的模樣

寫來寫去,青春風景不脫吃喝,所謂青春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一直吃,對我來說,成長就是這樣吃着吃着,慢慢吃出了臺灣的模樣。

長大結婚生子,開始煮飯。我從被動的食客,變成了主動製作者。因爲要煮飯,當然要買菜了,走入市場,發現市場真是「裡」臺灣的樣貌,移民史的具現。比如說,水仙宮市場因爲是離神農街、西門路等商賈最近的市場,也離運河近,要買最新鮮、高價位的漁貨,非水仙宮莫屬;而兵仔市是大批發區,鄰近眷村區,菜肉都是新鮮又極便宜的;但這十年之內,除了閩客食材,市場攤位出現了刺芫荽、香茅、毛翁、水芹、魚腥草……越南料理的香草靈魂,也在這裡生根了,那總是令我感覺到十分溫暖。

我想問問盧導,他對臺南幼年的最初印象是什麼?有沒有哪一種食物,是沒有在年少的青春視野之中,後來才認識並喜歡的?

盧建彰。(圖/盧建彰提供 )

盧建彰/靠自己前進決定方向

自由纔看得到風景

我喜愛自由車。

跟動員戡亂時期終止的同一年,我擁有了自主權,可以自由地在臺南遨遊,因爲上高中後,我有了自由車,學校離家七公里,意味着原本被嚴管的我有了時間,有了在路上的時間,自由閒晃。

我總想着自由人才騎自由車,騎自由車的我是自由人,那一年, 搖滾樂團Nirvana發了他們最紅的一張專輯,Nevermind,從不在意,我也漫不在乎地蹓躂了起來,上學是從當時臺南市的極西安平到極東的東區南一中,每天迎着陽光,早上迎朝陽,下午迎夕陽,感覺我就是個光明使者,吹着口哨,往前去,影子通常落在我後面,我臉上被打上的是聚光燈,得瞇着眼。

只是,得費力一點,這是過去我沒有意識到的,過去坐在摩托車後方,由人掌控,其實沒有感受,但當你腳上是踏板,可以靠自己前進決定方向時,你就會發現,欸,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你願意踩下踏板出力。

自由纔看得到不同,路上的纔是風景,否則只是被迫接受的背景,自由纔有多元,纔有選擇。

對啊,臺南人應該最瞭解多元的意義,因爲當點心時間來到,你得在多樣的小吃中做選擇,而這個選擇就算不困難,至少是複數選項,你可以邀請自己每天都不重複,尋求最有創意的答案,不讓自己落入窠臼。還有,最美的是,你可以有自己關於食物獨立思考的答案,不需要因爲他人的主觀意見而被迫改變自己的立場,你自己決定要站在哪一攤前面。

這是我喜愛的一件事,不是因爲臺南小吃很好吃而已,而是,每個臺南人都有自己的美食地圖,對於自己想法獨特的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那想法未必要強逼別人家接受。說別人家,而不是別人,是因爲我發現那價值觀有時是以家戶爲單位形成。我覺得這很美,甚至有時候,偶然窺看到別人的口袋名單,還有種驚豔之感呢。

所以,家欣你問我說有沒有什麼是長大後才知道的美食?我想了一下,還真的有呢。

剝下那黏附在歷史上的「紅豆泥」

沿着中正路前行,在國華街口,有位小販立在一頂小傘下,那是賣紅豆泥的。

我過去從來沒有留意到,雖是路上風景,但我不曾欣賞過,直到民主前輩林世煜先生跟我提及,在有回我問他要幫帶什麼臺南小吃去臺北時,他講起這個完全沒有店名招牌,只是用紙板寫着紅豆泥的小攤。

我站在那簡單兩輪小攤車前面,大太陽底下,看向那透明壓克力做成的方形小櫃,原來,紅豆泥是這樣的東西呀,深色中帶點粉紅,在白色的瓷盤上,以有點像富士山的形狀聳立着,噢,我從來不知道,這是可以直接吃的,有點像紅豆餅的內餡,但似乎又有點質地上的不同。我觀看對方手拿米白色盛飯用的飯勺,手法熟練地自小山上宛若挖冰淇淋般挖下,放入透明塑膠袋中,然後沿着塑膠袋外緣,以另一隻手透過塑膠袋把黏附在飯勺上的紅豆泥弄下,不斷重複,接着擺到小磅秤上秤重。

我發出驚歎聲,原來是這樣弄啊,老闆張口大笑,露出雪白牙齒和羞赧的表情,我繼續跟對方說,是黨外時期就投入民主運動的林世煜先生叫我來買的。

我看到大約五十多歲臉上堆着笑的老闆一聽,馬上從眼前的那座紅豆泥小山上,又多挖了一大勺相贈,我們一邊聊起臺灣的民主進程,一邊說着現在越來越好了。

老闆剝下一小塊紅豆泥,要沒吃過的我嚐嚐,我愉快地接過,放入口中。欸,沒有我預期的甜,倒是有種粉粉質感,一種細膩但不甜膩的芳香氣息,和我想像的不同。

我望着老闆那隨手剝下飯勺上紅豆泥的熟練手勢,聊起人稱「麥可」的林世煜先生當年在鄭南榕先生辦的黨外雜誌裡,以化名寫許多文章,更多時候是每週重要的社論,他鍼砭時弊,講人所不敢講,直指當政的威權者不欲人們談論的,甚至因而上了軍事法庭,在那動員戡亂時期。

我跟老闆說,就好像你用手剝下那飯勺上的紅豆泥,麥可也是不斷地去把世上應該要被改變的給剝下,否則,紅豆泥黏在飯勺上面,就沒辦法繼續挖下去了,時代就無法繼續進步了。

老闆大笑,用跟我一樣的臺灣國語說,「嘿啦,臺灣的民主很年輕啦,要有人願意投入。」

我回說,「對啦,青春,青春。」

老闆的笑,很大,跟臺南的大太陽一樣。

把那些疊合在一起

沿着國華街,鑽進巷子裡,你可以看到巷子底有間小店鋪大大的字寫着繡花鞋,看似不起眼的小店,但有一回,我帶了十幾個朋友,來尋這店,因爲他們要買功夫鞋。噢,對,那羣好朋友裡頭還包含麥可。

爲什麼要特別找功夫鞋呢?我記得,那時麥可身體微恙,開始練打太極拳,有朋友提起,也是臺南子弟的大導演李安,擅打太極,練到後來還拍了電影《推手》,而他練太極時腳上穿的功夫鞋,就是每次從紐約回來家鄉臺南時,去這家鞋店買的。我沒有買,我看麥可買,心裡祈願他健康。

我如願,他走得很健康愉快,或者說,帥氣。

而在繡花鞋店旁,有一間餐館叫羊城小食。

那是我和家人的鄉愁。

從小我們家上館子,就是去羊城,沒有別間,長達三十年之久,至少到我高中畢業,我沒有印象家人在臺南聚餐有去過別的餐廳,到後來我甚至以爲臺南只有這一間餐廳。

裡頭的食物是粵菜,腰果蝦仁、咕咾肉、油雞、廣式炒飯,這四道菜是我們家必點,而且所謂的必點是一直到我現在當爸爸了,只要我們難得回臺南,我還是依樣畫葫蘆,讓我女兒吃。

店裡頭的老員工,看着我從小朋友到我有自己的小朋友,看着我母親從盛年到失智,我父親從幽默風趣到仙逝去天堂講笑話,長達近半世紀的交往,讓食物充滿味道。

但說真的,其實,我人生已經有超過一半的時間離開了臺南,能夠去到這餐廳的機會也屈指可數,究竟那幾位已經垂垂老矣的服務生,是如何記得我,然後讓我們家每次都坐在相同的一張桌子,這是我感到困惑而好奇的。

請試着想像,一個縮時攝影,在同一張桌上,同樣的四道菜,不斷地自畫面外拿進,在桌上擺下,然後,在放下時疊合到前一道一模一樣的菜,桌邊的人物,緩緩地長大、縮小,甚至消失,然後又加入新的成員,而桌上的菜,一如過往,回望着變化的家庭成員。

我總在吃炒飯時,學我父親,將油雞裡頭的醬汁淋到炒飯上,一邊轉頭跟女兒說:「我跟你說,阿公就是這樣吃的。」

我總在這時候看見我父親坐在一旁,臉上冒出往日一貫憨厚的笑容,讓他深邃的雙眼皮,因爲笑而顯得更深。

當下的我,會有一種身體奇妙的感覺,好像我既是個俯身看女兒的大人,又是個仰頭看父親的小孩,同時擁有兩種視角,而且兩者疊合,在我眼中創造出一種特殊的影像。

那影像是,淚眼婆娑。

有時我回望,那條路,路上站着我爸爸、麥可,這些可愛的臺南人,他們一個個站在路旁,對我微笑加油,看我騎着自由車,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