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這麼久了我還放不下?那些「過不去」的創傷記憶
▲創傷沒有語言,而是用各種感官儲存在身體裡。(圖/取自免費圖庫Pexels)
●留佩萱/美國國家認證諮商師,美國賓州州立大學諮商教育博士候選人。
前陣子臺灣有一部很熱門的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討論無差別殺人事件、加害者與受害者家庭、以及社羣媒體對人所造成的影響。身爲一位心理諮商師,我在這部劇中看到許多失去、哀傷、與創傷。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劇中失去孩子的媽媽宋喬安,在事發兩年後再度回到電影院──那個兒子在隨機槍擊案身亡的場所,那一幕,她的先生劉昭國抱着哭泣中的宋喬安說:「都過去了。」而她說:「我過不去。」
很多人會認爲,創傷事件都過去了,時間都過這麼久了,應該就沒事了吧?但就像劇中失去孩子的媽媽宋喬安哭着說「我過不去」,那些創傷,不管過了多久,似乎沒有離開。
不曾離去的創傷
看這部劇時,也讓我想起了好幾位經歷創傷的個案,其中一位就是愛瑪(化名),一位大學女孩。第一次在諮商室中見到愛瑪,是她大學二年級的那個秋天。居住在美國東岸,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空氣微微冷冽、樹上點綴着鮮黃、澄橘、紅色的楓葉,我很喜歡秋天走在校園裡,這些景色、氣味、溫度,都讓我感到很放鬆。但是秋天的校園,對愛瑪來說卻是個夢靨。
當我拿到愛瑪的諮商轉介單後,心裡開始往下沉,上面寫着:她大一上學期在一場兄弟會派對中被性侵,時間是去年的十月初。而現在是九月底,即將進入創傷事件一週年。在大學諮商中心工作,我有許多經歷性侵的大學生個案,雖然知道數據顯示每四位大學女生中,就有一位可能會在大學時期遭受性侵害,但當這些數字變成真實的人走進諮商室,還是讓我很訝異與心痛,有這麼多人遭遇性創傷。
研究顯示,當創傷事件發生時,我們左腦負責語言的「布若卡氏區」(Broca’s area)會關閉,也就是說,我們的語言區完全無法運作。所以,創傷沒有語言,而是用各種感官儲存在身體裡。而當你的大腦接收到熟悉的畫面、氣味、味道、溫度、聲音,這些都可能觸發創傷的記憶和感受。
對於愛瑪來說,秋天已經不再只是個季節。樹上五顏六色的楓葉、踩在散落在人行道枯葉上的沙沙聲、微微冷冽的天氣,這些連結的都是那個晚上的性侵,這些畫面與氣味讓愛瑪全身凍結、心跳加速,好像回到了那個創傷發生的當下。
「一般記憶」和「創傷記憶」有很大的不同,當你在談論一般記憶時(像是你昨天晚餐吃了什麼),你的大腦與身體知道這些事情發生在「過去」,但是創傷記憶混淆了你的「過去」與「現在」,你的理性腦知道創傷發生在過去,但是你的情緒腦卻認爲創傷正在發生,於是,你的身體回到了創傷發生當下時的反應──同樣的身體感受、情緒、和想法──就好像創傷正在發生一樣。就像在劇中,媽媽宋喬安走進電影院,就好像回到了那個槍擊案發生的當下;而我的個案愛瑪,看到秋天校園的景色,讓她回到被侵害的當下。不管過了多久,這些創傷似乎沒有離開。
理解創傷,覺察自己是否被觸發
「都已經過一年了,爲什麼我還是會這樣?」愛瑪曾經在諮商中充滿挫折地問我。
不僅僅是愛瑪,我在諮商室中也很常聽到個案們對自己的自責與挫敗──「爲什麼我還會有這種感覺?」「爲什麼還沒好起來?」不僅僅個案對自己感到生氣和失望,有時候也要面對身旁的人的質疑:「都已經過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會這樣?」
美國精神科醫師貝塞爾.範德寇(Bessel van der Kolk)曾經做過一個實驗,研究人員邀請曾遭受創傷的受試者來錄製描述創傷事件,然後測試這些人在聽錄音時的身體反應。其中一位女性受試者,十三年前在一場車禍中喪失了車上的女兒和肚子中的孩子,而當這位女性一聽到描述車禍的錄音,就開始心跳加速、身體大量分泌壓力賀爾蒙、全身顫抖,大腦掃描也顯示她大腦「布若卡氏區」關閉、杏仁核非常活化,也就是說,光是聽到描述創傷事件的錄音,她就進入「攻擊─逃跑─凍結」狀態,她的身體回到了那個創傷發生的當下。
但當大家不知道這是身體被觸發的正常反應時,常常會認爲「爲什麼時間過這麼久了,我還會這樣?」然後認爲自己是不是有問題?責怪自己怎麼還沒好起來。而在諮商個案時,我也常常需要提供心理教育,讓個案理解有這些身體感受和情緒都是被觸發創傷記憶時的正常反應。
在性侵發生後,過去這一年來,愛瑪試着麻痹情緒、不去想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讓自己非常忙碌、參加各種派對和聚會,讓自己不用感受情緒。同樣地,我也看到《我們與惡的距離》劇中失去兒子的媽媽使用酒精、或是藉由對下屬發泄憤怒,來逃避去感受其它情緒。而這樣不去想、不去感受,並沒有讓這些痛苦離開,而是讓這些情緒越來越累積,直到某一天崩塌潰堤。
被觸發時,幫助自己回到當下
不管時間過多久,未被處理的創傷和痛苦仍然儲存在你的身體裡,要幫助個案處理創傷,一個很重要的就是先教他們調節身體和情緒──在當自己的身體被觸發回到過去創傷事件時,有能力讓自己穩定住,回到現在這個當下。而其中一個很簡單卻很重要的技巧,就是深呼吸。
我常常教個案,在做深呼吸時,吐氣的時間要是吸氣的兩倍,譬如說吸氣四秒鐘、吐氣八秒鐘,因爲吐氣這個動作可以傳遞訊息給你的大腦,告訴你的大腦現在沒有危險。當你被觸發創傷記憶時,你的杏仁核認爲創傷正在發生,讓你的身體進入到「攻擊─逃跑─凍結」狀態,這時你可能會感受到強大的痛苦情緒,就像身陷一個劇烈的情緒暴風雨中,這些壓迫的情緒可能會讓你覺得自己無法撐過去、看不見未來、好像再也沒有希望了。
但是,一次一個深呼吸,慢慢吸氣四秒鐘、吐氣八秒鐘,讓自己專注在吸氣與吐氣的感受,你就可以撐過這一刻、再到下一刻。一分鐘以前,你覺得你不可能撐過這些痛楚,但是你渡過了,慢慢的,這個情緒暴風雨會散去,那些看似不可能的未來會慢慢地浮現出來。另外,我也會教個案在情緒暴風雨來時做一些 「Grounding」技巧,像是把注意力轉移到觀察周遭環境──念出五樣你看到的物品、顏色、形狀,以及覺察自己有哪些感受(聽到哪些聲音、聞到哪些氣味),這些方式都可以幫助你回到當下。
創傷復原是一個不容易的工作,我常常對個案說,面對創傷就像是要你重新走回戰場──那個你好不容易逃離的地方,然後去面對當時被活埋的情緒與痛苦。如果你意識到自己有創傷,也可以從閱讀相關書籍開始理解,必要時尋求專業創傷治療師協助你處理傷痛。過去發生在你身上的創傷往往都不是你的錯,但是我一直相信復原是自己的責任,因爲只有你自己能夠卸下身上揹負着創傷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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