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一個十歲男孩決定去死?|對話導演卓亦謙

第一次想講述男孩自殺的故事,是在十年前。

彼時,卓亦謙剛剛從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畢業,以編劇身份投身電影行業,相繼參與了林超賢導演的《激戰》《魔警》以及葉偉信導演的《殺破狼·貪狼》等。

但關於存在與離開的故事,他還是想講出來。

大學時期,卓亦謙的好朋友因抑鬱症離開,留給卓亦謙的是六頁寫滿的信紙。這成了卓亦謙很長時間裡難以解開的一個心結,也是《年少日記》的發端。

導演卓亦謙(圖源:豆瓣)

最初,卓亦謙只想講一個男孩變成老師的故事,但到18年下筆的時候,卓亦謙發現,這個題材可以容納更多的討論空間,於是開始進行調整。

一稿劇本只用了十幾天,修改卻經歷了兩年多,最終變成我們現在看到的《年少日記》:有傑、有俊既爲對照又爲補充的兩兄弟,愛面子、表面光鮮亮麗轉身對妻兒棍棒相加的強權父親,起初維護表面光鮮但最終不堪重壓只能離開的母親。

這種家庭設置及影片多處展現的細節讓內地觀衆也直呼真實,甚至“窒息”。

這種真實來自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家庭,那時候的人們很喜歡談論數字,考試考多少分?每月工資多少錢?排名多少?一切圍着數字轉,關於人與人之間更細微、生動的感受,很少被提及。

這種氛圍飄落在電影中,展現爲弟弟有俊對哥哥有傑的“嫌棄”、父母對有傑的“無視”,以及長大後的男孩成爲一名老師,卻需要找出班上到底誰要自殺。

哥哥有傑的年少日記在此時出現,串聯起此時和彼時兩個時空,也完成兄弟身份的最終揭秘。最具淚點的情節過後,觀衆才知道如今的鄭老師是曾經的天才弟弟,片頭站在天台的哥哥則徹底離去。

一個關於十歲男孩的自殺故事至此結束,但其背後所展現的家庭關係、社會氛圍卻穿越時空,在當下觀衆的心中激起漣漪,持續彌散,最終變爲對情感關係的思考、社會氛圍的反思以及對身邊人的珍惜、關懷。

正如金馬獎對《年少日記》的形容,“全片雖然以創傷爲基底,卻不乏成長片的童真靈氣,哀而不傷。”在和《年少日記》導演卓亦謙的對談中,我們也逐漸知曉,離別的真正意義。

以下是毒眸與導演卓亦謙的對話實錄:

毒眸:劇本大概什麼時候出來的?中間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卓亦謙:15年就有了這個想法,但我當時很矛盾,在想自殺這個議題到底該不該被公開。到了18年,我覺得這個議題還是要說出來,這樣大家可以一起找到解決方法。10 天左右就完成了第一稿的劇本,修改過程很漫長,大概兩年左右纔開拍。

毒眸:最初的劇本和現在的故事差別大嗎?

卓亦謙:我們調了12版,但有一處設置是一直不變的,就是中間兄弟身份揭開的轉折點,其他的細節都在不斷調整。

毒眸:當時怎麼想到兄弟身份的轉折設計?

卓亦謙:其實 15 年剛有故事概念的時候,還沒有這個轉折,我當時只是想寫一個10 歲男生變成老師的心路歷程。他長大了之後發現自己班上有同學不開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老師,這時他看到小時候的日記。但到了 18 年下筆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故事、主題、題材有很多我很想討論的東西,但故事很平。

既然要討論這麼重要的事情,就應該用一些方法抓住觀衆的目光。

於是我想了兩條線,一條是尋找自殺日記的作者,另一條則是男孩的成長線,在這裡加了一個唸書很好的弟弟,哥哥開始有了壓力,如果哥哥真的離開了,那老師有可能就是弟弟了。但那個時候還沒確定,因爲有一個問題,唸書很好的弟弟爲什麼會成爲老師?

我又在前面加了一個對哥哥很好的鋼琴老師,一方面整部電影不能所有人都對哥哥不好,這種設置很不現實,不能一邊倒。另一方面這樣後面如果弟弟知道了這個事情,他就有可能在哥哥離開後,繼承他的理想,這樣整個故事開始慢慢出來。

除了一個男孩的心路歷程之外,我也會同時想到“人離開之後,留下來的人該怎麼活?”這和我朋友去世後,我的心境很像。但我也會提醒我自己,這裡是一個商業片的轉折點,它有沒有影響你當初的想法?

但後面想到,觀衆在前半部分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哥哥是不會離開的,他好像是要成爲老師的那個人,這也和我自己的經歷很像,因爲當時我沒有發現我的朋友不開心,他會離開。我覺得這個感覺是對的,就繼續寫下去了。

毒眸:在你的視角中,你覺得有傑有俊兩兄弟是一種鏡像關係,還是說一體兩面,又或者說是彼此的一種補充?

卓亦謙:加了弟弟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在轉折點之後,弟弟這個人變了,有些地方會和哥哥很像,本質上還是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但仍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毒眸:但是影片後半部分弟弟有俊似乎成了主角。

卓亦謙:轉折點之後哥哥有傑其實已經不是主角了。前半部分有傑的畫面其實是他和有俊的回憶,一部分也可以說是有俊的想象,但與哥哥有關的記憶,一看日記本還是很清晰。

毒眸:影片中對親子關係的刻畫讓很多觀衆感到很真實,這種細節是如何還原的?

卓亦謙:90 年代很多香港家庭就是這樣的。我小時候以爲這個世界上沒有爸爸媽媽是不打小孩的,但大家長大之後也不會特意去提了。

這個問題是很複雜的,比如在香港,大家都在討論一些數字,你每個月賺多少錢?你考試的分數是多少?爲什麼這個地方會讓有夢想的人看不見未來?因爲這種文化在這個城市裡已經存在太久了,這也導致我們很少去討論我們的感受。

這可能就會讓一部分人患上憂鬱症,但實際情況會比數據更嚴重,因爲有憂鬱症的人不會承認,想自殺的人也不會告訴你。

毒眸:這是你的個人觀察還是說同齡羣體的共同記憶?拍完這部電影會覺得自己被治癒嗎?

卓亦謙:90 年代初香港給我的感覺跟電影一樣,現在會有一些正面變化。但我常常看現在的年輕人,他們好像都有一種憂鬱的氣氛,我不知道爲什麼。就好像電影裡的老師,他感受到這個氣氛,但是他永遠都沒有辦法知道每一個學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拍之前我也覺得,可能拍出來會對朋友和自己有一個交代,也許可能會釋懷,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沒辦法放下,要接受。

毒眸:怎麼讓扮演有傑、有俊的兩位演員小朋友理解這個故事?

卓亦謙:其實在拍之前就已經和兩位小朋友的家人溝通了,他們都很清楚我們演的是假的,小孩子們是很厲害的。圍讀的時候我發現他們兩個都知道“自殺”這個詞的意義,我第一次對“自殺”有概念是2003年張國榮去世,當時我已經十六歲。

兩位小演員都很溫柔敏銳,比如有傑罰站的那場戲,我就和黃梓樂說,有傑每天都會被同學們笑,但今天有一個地方不一樣,因爲他弟弟也瞧不起自己,梓樂點了點頭說“嗯”,然後我們就拍,他們進入狀態非常快。我跟他們的溝通方法就是不要把他當小孩子,有時候講戲他們還會說,“我都知道了,我有看劇本”。

鄭中基打有傑的那場戲,演完鄭中基就和梓樂說對不起,說“剛剛那些都是假的”,梓樂會說,“就只是開工而已啊,有安全保護,我不痛的。”

毒眸:你覺得這幾年電影行業的氛圍和觀衆喜好,和你入行的時候相比有什麼變化?

卓亦謙:我覺得觀衆對電影的要求越來越高,可能大家看了全世界範圍內的很多新東西、好東西,所以現在對電影的要求會高一點,對不同類型的電影跟故事也會更包容。我覺得這個情況對創作者來說是好的,這樣你就不用去猜觀衆的喜好,只要專心做自己想做的故事,把當下的鏡頭拍好就可以了。

毒眸:這是你的第一部長片,你自己對這個項目還滿意嗎?

卓亦謙:這次有幾個我覺得不夠好的地方。一是雖然這次題材比較嚴肅,但還是有承載幽默表達的空間,比如老師這個角色,現在呈現出來的樣子比較猶猶豫豫,但我拍完纔想到他應該在學生面前是一個很搞笑的人,這樣角色會更立體。以及剪輯花了很久,最終剪掉了45分鐘的戲份。

毒眸:你自己最喜歡哪一個片段?

卓亦謙:在醫院裡Zoey說鄭爸爸有個錄音帶那裡,之前剪輯開工我每次都會先看這裡。對於主角來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爸爸真正對話過了,隔了20多年他才知道爸爸其實記得哥哥。

爸爸很要面子,他在自己騙自己,有傑的離去不是我的責任,是有傑太脆弱,只有靠騙自己才能混下去,愛面子愛到這種地步。所以直到生命盡頭,他才肯把自己的感受和對有傑的愛吐露出來,因爲他知道如果現在不說,就永遠沒機會說了。

有俊學習到的就是不要像他爸爸一樣,他要早一點把自己哥哥的事情跟林雪兒講。其實他們都記得哥哥的離開,只是每一個角色傾訴的方式不一樣。

毒眸:下一部要拍什麼題材,目前有計劃嗎?你自己喜歡什麼類型的電影?

卓亦謙:《年少日記》這種類型我不能再經歷一次,至少短時間內不行,下一部是和寰亞合作的《三殺》。我喜歡的電影類型很多,動作片、鬼片、愛情片以及懸疑片。

毒眸:你覺得新人導演拍片是比之前更容易還是更難了?

卓亦謙:還是要看題材和類型,幾百萬成本的話,我覺得是比從前容易的,因爲現在香港正好有“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是沒有票房回收壓力的,通過“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電影只要在規定時間在院線上映就可以。但如果有一些新導演想拍的是高成本的科幻片,那可能就會有些艱難,畢竟沒有一個資方有義務拿出幾千萬給我們“做實驗”,這樣對彼此還有觀衆都是一種傷害。

毒眸:這次《年少日記》是爾冬升導演監製,之前爾導在剪輯的時候會跟你講,儘量站在第三視角拉近和觀衆的距離,有沒有一些創作上的具體細節?

卓亦謙:我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不想把自己還沒剪完的作品給我們的同學跟老師看,因爲還沒達到完美的狀態,所以就拖,但爾導創作完成後會找各種朋友來看,吸收意見。我就覺得,爾導都是這樣,我爲什麼要害羞呢?

我現在也會和我的學生們講,如果可以突破自己的心理關口,就會有機會和同學、老師們交流創作上的變化。

因爲創作者有時候看了太多次,很多問題自己看不出來了。這次爾導在第六版剪輯的時候就和我說,阿卓,我已經把你這個片子看過很多次了,對白我都能背出來,我已經沒有感覺了。我介紹一些朋友給你,你讓他們去看一看,我向你保證這些朋友們都會說實話。

爾導的重點是找一些會說實話的朋友來當我們的“第三雙眼”,這個很重要。

毒眸:如果以後有機會來到內地跟大家合作的話,你想和哪些創作者合作?

卓亦謙:姜文、田壯壯,還有畢贛,好多好多。爾導也和我說,你要學會的,是跟其他不同的人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