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饞,我無所不爲”
有多少人中秋假期裡去到另一個城市出行,去玩什麼不重要,去吃什麼卻早已排的滿滿當當?不愛吃的人多半不能理解,如此勞神費力,奔波路遠,只爲了一口吃的。而對愛吃之人來說,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比如作家王愷,在《地球上的陌生人》中,收錄一篇他遍地尋訪,只爲找到一份美味的宮保雞丁的旅程。之所以是宮保雞丁,是因爲它是“中國菜裡少有這樣放之各地都還有卓越表現的菜餚,這是菜裡的角兒”,是“大中華美食的民間英雄”。
本文摘選自《地球上的陌生人》,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爲編者所擬。
01
一場關於宮保雞丁的探險
一直惦記着要寫篇宮保雞丁,對這道菜有好感,因爲在各地都吃過,還吃過操作非常美妙的,“念念不忘”。中國菜裡少有這樣放之各地都還有卓越表現的菜餚,這是菜裡的角兒,就像全盛時期的梅蘭芳,在長沙舞臺上表演,完全不習慣京劇唱腔的地方,一樣有人扔金燦燦的戒指上臺。
大概還是這道菜骨子裡的平民精神,不像近年聲名鵲起的汕頭獅頭鵝,還有裝腔作勢的魚子醬烤鴨,宮保雞丁是大中華美食的民間英雄。
我也意識到,到了四川,我品嚐宮保雞丁的記錄纔有了完成的可能性,一絲微妙的勝利感洋溢出現,幾乎每餐都點宮保雞丁,愉快地吃着那些微辣微甜微麻的雞肉,但都不夠滿足,並不完美,在屋頂上的櫻園喝着茶的下午,又聊起了宮保雞丁這道菜。
櫻園的主人,熊英和熊燕都是有趣的食客,姐妹倆四十多歲的年紀,也是最近幾年在四川新認識的朋友,兩人先後從機關裡辭職出來,熊英先開了“屋頂上的櫻園”,以自己手醃的臘肉香腸而聞名,半新不舊的大樓屋頂上,突然懸掛出一道香腸之路。川、渝兩地的人們都喜歡薰曬香腸,屋頂也常有熏製之屋,但這麼壯觀的場景,還是不多見,有種特別“肉”的喜悅感,旁邊都是吃喝的人們,看着那麼多香腸,不自覺地會露出笑容,也是一種落實到胃的喜悅。
江南的香腸就掛得低矮,基本在老屋前、陽臺上,沒有蜀地這麼大張豔幟。
紀錄片 《風味人間 第二季》 (2020)
前兩年熊英已經移居到附近的蒲江縣明月村,在鄉下自己建造的房子裡,依舊在屋頂種花、種香草,新的愛好是用嫩松枝和松果釀造自己喜歡的酒,我們在夜晚的大露臺上坐着,樓頂,還有樓下,都是盛開的暗藍色繡球,日本人所謂的紫陽花,在暗夜沉沉中浮現出影子,有種芳姿之感,酒香在口腔裡爆炸,暗雅的、悠然的酒,有松節油的味道。
間或吃兩口好不容易保留下的去年的香腸,蜀地的鄉村生活真是美好,聊起了在成都吃什麼,熊英推薦還在城裡打拼的妹妹熊燕,說熊燕知道所有好吃的地方,如果吃得不好,恨不得一箇中飯要吃兩個地方,完全不給請客的人面子。這句話聽得很過癮,一個對食物有脾氣的人,不就是一般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嗎?
回到城裡的屋頂餐廳上,下午豔陽下,臺灣的烏龍茶香嫋嫋婷婷,隱隱不去,我突然想起了宮保雞丁這回事,就開口問熊燕,她是個快活的人,正和大家一起享受茶湯,聽到我說吃的,小眼睛一眯,嚴肅起來,說這個是她的專長,不是一件輕易可以對付過去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圓臉盤上眼神發亮地說,要好好打聽一下。
正在泡茶的石老師也是老成都,中年消瘦的男性,光看外表,實在看不出他也是對食物有熱情的人。我和他,以及也在櫻園活動的成都小說家何大草合影,三個人裡,我胖的呆若木雞,發給我照片的熊燕說,你不幸地和成都最瘦的兩個中年男人合影了。這時候石老師說,他倒是知道一個地方,是成都老字號的後人開的,值得一去,就看約的時間。
接下來的是在四川遊蕩的日子,臨到快離開的這天,石老師消息來了,約好了老字號聚豐園創辦者李九如的後人做宮保雞丁給我們吃,對於我這種永遠對食物有熱情的人來說,這是件難得的好事,哪怕下午要去往飛機場,還是打算帶着行李前往,幸虧行李不多。臨去之前看了看大衆點評網,這家小店乾脆就打了川菜大師李九如的招牌,窄小的街邊店,放大了創始者的名字,評價很不好,照片也很糟糕,但是我是一向不相信這些網絡民間智慧的,大家說好的未必好,說不好的,說不定還有妙處。
紀錄片 《生活常食》 (2024)
只是店面確實狹窄,幾乎就是沿街拱出來了,我感覺我購買自意大利的墨綠色的箱子肯定會沾染油漬,內心猶豫了一下。這時候熊燕的微信來了,說她已到了,老闆說地道的四川話,想必菜還可以。於是,雄赳赳地拎着箱子去了這家小店,幸虧街面上一字擺開若干張桌子,並不用走進屋子裡,裡面狹窄到只能放四張小桌,當然知道“英雄不問出處”的道理,有時候越是這種地方,越有好菜餚,我、她,還有石老師興致勃勃等菜上桌,消瘦的石先生說,這家菜他吃過,確實是有絕活。
街邊的桌子倒也是滿了,北方口音的保險銷售,穿着破舊服裝的辦公室女文員,周圍鄉下擁進成都的體力工人,一桌桌倒是滿滿當當,一看就是四川人民喜歡的伙食系統,至少是“安老暖貧”的。
第一道菜就是宮保雞丁,期待的主角這麼毫不忸怩就出場了,嘩啦一聲地直接上了舞臺,但是一看就扮相不佳,就像滿臉油漬麻花的羣衆演員,而且是演油了的那種。之前至少也吃了七八種宮保雞丁,看了些資料書籍,耳畔出現了幻想中的老廚師的成都口音:放萵筍丁的宮保雞丁,肯定不正宗,因爲萵筍出水嘛。
這道菜是不能見水跡的,要突出濃稠感,雞丁要顫顫巍巍的,挑大樑的角色。
油汪汪地呈現在面前的這道菜,上面堆放着雞丁,萵筍丁,剝了皮的花生米,還有大量的紅色的幹海椒,這時候老闆娘走過來打招呼,才知道,這道菜,即使在成都的這家街邊店,也是久不做了,好雞肉難買,平時最多做的,是宮保肉丁,用豬肉代替雞肉,今日是我們來,趕緊買了好雞肉來代替。
老闆娘神態大方,像個退休的工會幹部,口才辨給的樣子,有着某種昔日榮光說不完的那種樣態,也是自豪地說着自家的歷史,確實老聚豐園是成都數一數二的老餐館,我看了看民國餐飲的資料,當年聚豐園的酒席是難以預定的。
成都不愧是歷史悠久的美食城市,老城區就有若干家榜上有名的民國老餐廳迄今存在,有的搞過地下活動——成了革命聖地,比如“努力餐”,紅色的招牌,現在還是晶光鋥亮,但大堂極爲簡陋,按照現在的餐飲定位系統,完全不知道誰會去吃,但當年是地下黨員的街頭接頭點,是真實的革命遺蹟,閉門做陳列館似乎也不合適,於是就依舊開着;比如以滷味著稱的“盤飧市”,現在的滷豬頭肉、滷兔子腿,都還是需要排隊的美味——在盤飧市也吃了頓宮保雞丁,容後再說;比如河邊的“帶江草堂”,進入過李劼人描寫四川晚清民國市井的小說《死水微瀾》,這些餐廳都還活着。
只是聚豐園早已經不見了,老闆娘有着小生意人基本的尊嚴感,說,我們是第四代了,創辦人的曾孫,你們也是見證歷史,我們家最落魄的時候的歷史。她是解釋當下自家店面破敗——也是事先辯解,把話說出來了,客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嚴絲合縫的聰明。
又說自己的兒子開了網紅麪館,在某處,有着某種強撐面子的狀態,但真是有尊嚴。
一邊微笑着應酬,一遍忍不住吃了兩口宮保雞丁,讓我驚奇,幾乎一下子想表現在臉上,非常難吃,令人費解。照道理來說,這道菜並不難,可是這裡幾乎所有的角色都荒腔走板,花生米已經疲軟,雞肉倒是直不棱登地硬着,花椒的麻一點不見,宮保雞丁著名的味型,所需要的糊辣荔枝味,只剩下了咸和辣,荔枝的酸和甜口,也是遲遲不見登場,嚴重滯留。
有點尷尬地面對着請客的主人,熊燕倒是比我豪爽,直接和石先生說,我要說實話了,石老師面色凝重,知道不會有好話,乾脆說,我知道,我知道,平時絕對不是這個味道。我的社交盲點神速出來,乾脆閉口不言。
第二道菜是爆雙脆,也是難見的川菜,用了雞胗,和一種白色的脆嫩內臟,後來才知道是兔肚,大廚並不是沒有用心,但這道菜也是同樣的油和鹹,有種令人難堪的味覺系統。突然領悟,大廚凝固在自己的時間裡了,他的菜,有一種明顯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風格,剛剛從物資供應不足的年代出來,到了有油有鹽的日子,要不顧一切地添加,強烈的時代感,改革開放之初的那些餐廳,我是沒有機會見過,但是想象得出來,鮮花着錦未能形容,還是窮人暴富,有種不知深淺的豪邁。
再上來的爆炒筍片倒是比較清爽,我大口吃這個,熊燕索性不再吃飯,筷子一放,說,要不要去吃另外一家,午餐分成兩頓。
實在不敢同意這個決定,再厚臉皮,也要顧及主人和廚師的面子,但是私心又覺得這個建議着實有趣,只能默默看着他們倆,石老師埋頭吃飯,最終來了一句:都可以,你們去,我實在是來不及了。他是真有事,下午要去外地,我倒也覺得,要是連石老師也和我們一起走,那簡直不能再做人了,殘存的社交禮貌還在努力支撐着。
趕緊衝進後廚感謝今天的大師傅,要趕飛機諸如此類的藉口,這位第四代廚師相貌堂堂,白髮滿頭,非常乾淨,想到他在外面跑堂的妻子,才感覺兩人真是一對,大廚說宮保雞丁是北京菜云云我也就含笑不語,不加詢問,心裡倒也是有幾分內疚,何苦爲了一個宮保雞丁這麼麻煩人,但轉念又一想,大廚也未必在意我們,只會覺得不是知音。
打車離開,有種壞孩子逃學的快樂——明知道不對,可又忍不住。
熊燕和我上了去往岷山飯店的車,那的宮保菜餚據說別具一格,兩個人逃學,果然更快樂,至少心虛減少,岷山是那種老派的酒店,整個中餐廳被壓縮在了角落裡,可能包房多,兩人又不至於去包間,快樂地坐下,大杯喝水,還是剛纔被油鹽悶住了,人的腸胃也像菜,被放進了一個罐子裡。
好消息壞消息接踵而至,好消息是,這裡的宮保味道非常正宗;壞消息是,已經很久不做雞丁,只做宮保味道的鱈魚、鵝肝,還有蝦仁,讓顧客自己選擇,想來想去,還是蝦仁吧,另兩者估計會油膩,而且說實在的,也沒什麼道理,都是自己瞎想。
酒店的長廊裡瀰漫着酒香,似是而非之間,非常讓人迷惑,原來是著名的太白醬肉,好,也來一盤。午餐下半場開張,大盤的宮保蝦仁上來果然有氣勢,岷山飯店的蝦仁選的海蝦仁,明確無疑地從冰箱取出來,絕非現場剝蝦製作,這點倒真是遺憾。但這家的宮保味道果然好,先是隱約的糊辣味道,來自四川地區的幹海椒和大蔥爆炒產生的味覺,然後是曖昧的甜,接下來是酸,醋的層次出來了,然後是模糊的麻,彷彿能看到大廚在後廚揮灑如意的樣子,登臺亮相,帥。
低頭一想,自己是不是還是有點倉促決定了,也許鵝肝會好?
醬肉也好,酒香滿口,但是又不搶肉味,肥美的,紅白相間,是一個個明豔動人的小花旦,簇擁着上來,被盤在大竹籃裡;熊燕神秘地笑着,還等着第三道菜,大花瓶上來的時候我也恍惚了一下,花瓶裡竹葉和黃果子相間,原來,這是她最喜歡的糖油果子,剛炸好的果子,串在竹籤上,和竹葉一起構成了瓶花,這麼繁複,大概也是某種四川人雕琢的聰明,連我都看晃眼了。這時候女領班上來,同樣是善言的成都中年婦人,有種麻利勁頭,說是自己設計的這道菜,當年學過臺灣的花藝。“只是竹子從賓館花園摘的,不太新鮮”。啊,有來歷的擺盤故事,也讓我想到了八十年代的精雕細琢的擺盤菜,一時間又恍惚了起來,岷山飯店和街頭小餐館疊加的午餐,實在是不太像日常生活。
兩個人的刁鑽古怪,爲了饞,無所不爲。
電影《在京都小住》
和熊燕步行去喝咖啡,兩個中年人,步履輕快,她戴了一頂古怪的黑色軟帽,我穿着黑色的褶皺外套,兩個人如此不將就,如此不給人面子,如此在街頭浪蕩。啊,原諒我們吧,爲了吃到一道好的宮保雞丁,如此不冠冕的理由。
不過也真實。
有誰去岷山飯店替我吃一吃宮保鵝肝,還是好奇。
02
“我,還是要去四川吃我的宮保雞丁”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去北京玩,那時候首都的餐館少,我也還是窮學生,多吃街頭小餐館,吃多了,有了經驗:覺得宮保雞丁是必點菜,京城宮保雞丁的特點是放大蔥粒,大蔥本來就甜,適合入菜餚;王世襄用蔥心來炸軟,做“京蔥海米”,是個傳說;小飯館的京蔥沒那麼精挑細揀,只是粗糙切粒兒,被雞丁、辣椒粒兒,包括酥脆的花生米一陪伴,恍如大秧歌般的熱鬧——京菜多從魯菜變化而來,這道菜想來也不例外,應該也是早年魯菜的遺產,而並非源自川菜。
後來看了些資料,確定了我的想法,傳說中宮保雞丁的創造者,丁寶楨丁宮保大人,也曾去山東爲官,甚至有說法,此菜成型于山東,正是山東人民把山東盛產的花生、大蔥加進去,讓這道菜從傳說中的始發地四川風味改良,增色不少,山東人民因此說——困在川貴,就是一道辣子雞丁。
不能詳細討論,否則就是地域大戰,其實這種討論沒什麼意義,一道菜的流變,在物流不方便的年代,一定和當地土產有密切關係,北京的這道菜,除了大蔥之外,還有加黃瓜丁的,一看就是從醬爆雞丁變來,但是加了黃瓜丁的基本不好吃,和添加萵筍丁一樣,都屬於出水配料,但這道菜拒絕水汪汪,加上黃瓜在這道菜裡並不清脆,大體作用就是充當減少主料的配菜,簡而言之,就是省成本。
可一九九○年代哪裡有這些講究?最喜歡的個人晚餐,就是點一盤宮保雞丁,叫一份素炒餅,外加粗糙的綠色大瓶的燕京啤酒,往往從雞丁吃到花生米,最後盤子裡只剩下一點辣椒,纔開始吃素炒餅,辣椒是一定剩下的,京派的宮保雞丁多用幹辣椒,其實沒多少辣味,大概是選材不好,也沒法吃。
好在不是像辣子雞丁裡的幹辣椒那麼多,剩下也沒有啥內疚感和懷疑心。辣子雞丁裡的辣椒多到——老覺得這些辣椒還要剩下,會給另外一桌再做一遍。
是一種體力勞動者的晚餐,杯乾盤淨的,想起來在寺廟裡吃飯的往事,那種更有空盤綜合徵。有年在深圳的寺院裡採訪百歲老和尚,頓頓都吃山上的素齋,盤子裡也剩了些辣椒、花椒,侍者說,要吃掉的,老和尚在一定會罵剩佐料的人。幸虧我們不會在山上的寺院裡吃辣子雞丁。
最近回北京,和朋友約各種吃飯,新開的南法菜小餐廳,藏在三里屯大樓裡的日式居酒屋,使館區的薄底比薩店,都非常中產階級化。結果有天開會晚了,和朋友累得半死去覓食,突然發現一家老北京肉餅鋪子,進門就是混着菸酒味兒的葷腥氣息,角落裡,幾個白髮老頭在喝酒大嚼,不關門是不會走的,一進去,我就覺得,哦,熟悉的人,躲在這裡呢。
京城的餐館越來越多,我也到了不再頓頓必吃宮保雞丁的年紀,可是最近兩年倒也愛點,尤其是一些普通的餐廳,大概還是這道菜樸實無華,近乎經濟連鎖酒店,沒有選擇的時候總不會太糟糕,可以一睡。
這些餐館,吃客都是最典型的北京市民,沒有外地遊客,沒有吃貨自詡的煩人的打卡者,更少見吃播之類,有天突然想吃清真菜了,中午晃去西來順,沒想到大中午人居然滿坑滿谷,其實天氣嚴寒,外面是北方冬天特有的藍天,勻淨的、乾脆的,讓人以爲可以懶洋洋地散步,其實寒冷入骨,手都不能拿出來。
電影 《白塔之光》 (2023)
屋內熱氣騰騰,擁擠到需要拼桌的地步。我正好是一個人,隨意被塞到二樓進門處的大圓桌上。已經坐了兩撥人了,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人,絮絮叨叨誰做飯,誰洗衣服,這才明白不是夫妻,在密集交流各自家庭裡各種生活問題,各種閒言碎語,顯然是已退休進入到了瓶頸的生活,在此訴苦。女的披散着捲髮,描濃眉,有種中年的遲鈍感,男性則是高鼻深目,讓人想到他的民族,到最後我也沒看出是老同事見面敘舊還是中年男女約會。
另一對是母女,母親有當過領導的派頭,呼叱左右,但現在也就是一桌的空間,只有女兒聽她呵斥,他們點的菜甚多,蝦球、雞絲、炒魚絲、糟熘魚片、牛肉餃子,還有糖卷果,一大桌,看着都撐,北京的老清真餐館,都有卷果這道菜,用山藥碾碎蒸熟,點綴着紅棗,捲成長條切片,應該是非常養生的菜餚,離開了北京,再也吃不到。
圓桌上三足鼎立,我點了宮保雞丁,它似蜜,外加羊肉湯麪片,實在是太多——但旁人點得多就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大約也是食物之間有氣場,互相激勵;每個人都吃得眉飛色舞,我也不能落後,它家的宮保雞丁上來就頗爲出乎意料,沒有花生米不說,也沒有多餘的黃瓜丁之類,只有辣椒粉,大量地撒在雞丁之上,很像一場猝不及防的山間的雪,間或夾雜着蒜片,則是落滿雪的石頭,荒涼的北方山景再現,想不到一道清真的宮保雞丁都如此地荒山禿頂,追問匆匆走過的服務大姐,大姐非常忙碌,還是耐心地說,我們教門館子的宮保雞丁是不一樣的。
就算不一樣,也沒想到這麼不一樣,吃進去倒還好,酸甜辣適口,可無論如何不是一道宮保雞丁該有的模樣。
這家清真老店的馬連良鴨子是蒸熟再炸,有點香酥鴨的意思,當年也是創新菜,那麼這個雞丁也是創新?百年前的創新?與衆不同,幹嗎還要叫這個名字?莫非真的是當年丁宮保誅殺安德海名氣太大,以至家家效仿丁家菜?包括不正經的效仿?自己上演內心戲。但味覺體系上,就是這道菜,讓人難以忘懷。
北京很多的餐館自行其是,並沒有與時俱進的狀態,最荒誕的完全停留在一九九○年代的對付旅行團的模式裡,朋友推薦了前門附近的一家老川菜,說是當年很多名人的食堂,郭沫若題匾,“力力餐廳”,進門就嚇一跳,完全是給旅行團吃飯的餐廳,也有人在明廚操作,可都需要自己拿着盤子端菜,塑料的橘黃色盤子,有積攢的污垢,看着就覺得不潔淨,幾乎與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同等水準,還是在前門的緣故。
來了又不便轉身就走,我和朋友鎮定自若地點了四道菜,跑到樓上找座位,房間裡暗沉無人,黑漆漆的,也都是那種廉價的塑料桌椅,只有一箇中年男跑堂在靠牆抽菸,勉爲其難地說了句隨便坐,就再也不搭理。
窗外是破舊的大院落,有金屬梯子上下,一個女跑堂在大約要提前下班,在房間裡看她靜默梳妝,對掛着的小圓鏡子精細梳頭,也無過多的點綴,也是一個三十年前的場景。突然,聽她銳叫一聲,你們,下去拿菜。又無旁人,顯然是她習慣的嗓音,安靜的氣氛瞬間就碎了,如水珠入銀盤。
小心翼翼從樓下端着菜再上來,這家的宮保雞丁,居然出乎意料,一本正經。首先是大蔥的甜香,接着是雞丁的柔滑,再是花生米的酥脆,這種地方是不會選用好原料的,但並不妨礙雞腿肉的入味,不驚喜,但好吃,像肯德基的炸雞腿,味道是篤定的,約定俗成的,隨手可得的滿足,是普通人的美味,就像在雨天的泥濘路上,偶遇家乾燥暖和的小店,怎麼都有的滿足感。
當下高檔的餐廳,拒做宮保雞丁的理由就是,沒好的原材料。是雞的品種不夠好了?不過也許是推辭,白斬雞不還是家家戶戶在做,未必比宮保雞丁的材料好找。
再寫下去,快成了“北京是不是美食荒漠”之類的網文了。其實北京的老餐館倒是好,這些家常菜一直有供應,峨嵋酒家拿宮保雞丁做主打,四川飯店的點餐單,前兩頁就會出現這道菜,朋友喜歡四川飯店,說他家的宮保雞丁是老式炒法,加了兩種醬料,甜麪醬和豆瓣醬。其實宮保雞丁要好吃,到不完全是佐料的緣故,確實是主料得好:雞要挑選,腿部和胸部各有說法,看廚師的能耐;輔料也要選得好,最基礎就是花生米,講究的廚師,一定是花生米現炸放在一邊,皮了,返潮了,是大忌;調料選擇也要好,比如醋要帶點甜的陳醋,說來說去,簡直是老派的私塾先生講究寫文章,一篇文章要好,首先要豹子頭,鳳凰一樣的華麗尾羽,當然中間也要好——是廢話,什麼菜不都如此。
峨嵋酒家有陣子四處開店,靠宮保雞丁主打,傳說中最古老的總店在西邊,是梅蘭芳喜歡的餐廳,他家的宮保雞丁有精品和普通兩種,放腰果還是花生米的區別,並不值得推薦這種區隔,但峨嵋餐廳的這道菜能在一片宮保雞丁的紅海中殺出一條路,是選擇的雞腿肉上連皮,更有口腔質感的表現,別看只是一層小小的雞皮。
疫情嚴重的時候,門口的服務員連護目鏡都戴上,嚴謹而費力地辨認健康碼,一樓倒是沒有往常人多,可是基本還是滿座。窗外是稀少的行人。一向喜歡的是平安大街的這家,倒像沒有變的古老北京,左鄰右舍的房子都不高不低。它家的雞丁是大粒,顯然取自雞腿,在生雞普遍養殖的時代,腿肉比較緊緻,大塊的京蔥,大粒的花椒,外加大片的乾癟二荊條,這是一道和川菜的宮保雞丁遙相呼應的菜餚,感覺是進京後的懶散的京官,遙遙地在一個午後,想念了家鄉的熱烈的菜,於是讓家裡人準備好了材料下廚,散淡的一杯酒,濃烈的一道菜。
請教了專業人士才知道,京派的宮保雞丁,和川菜的這道菜的最大區別,還是在炒菜順序,北京菜從魯菜來,自帶官場氣息,這道菜炒的時候,並不是“一鍋出”,一個古老的烹飪術語,意思是不是依次放入材料,一鍋炒完,不像在四川老家那樣烈火烹油,大炒大鬧。而是細緻菜,雞丁過油,取出,然後炸花椒粒,炸辣椒油,炸蔥段,再放入雞丁和炸好的花生米,一絲不苟,基本上屬於京劇里名角的套路,又聯想到梅蘭芳,上臺唱戲,一板一眼,颱風一點不能錯。
這道菜能夠主流化,在京城普遍開花,毫無疑問是因爲原料隨手可得,滋味變化多樣,能夠讓普通人上手,昔日的達官菜餚早已經喪失了定力和章法,追求王謝堂前的感覺可能已屬多餘,加黃瓜丁,加萵筍丁,放不放花椒,用不用新鮮青椒,黃醬是否參股,甜麪醬要不要進入,冰凍雞胸肉是不是能對付一下,都不成問題,正宗的“宮保沙司”拯救一切,或者不那麼正經的“宮保沙司”也可以,就像昔日的大戶人家的婢女嫁了雜貨店小販,索性打開門做生意,誰都能看看老闆娘的滿面春色,招牌掛的都是,昔日官家菜。
衚衕裡的意大利比薩店,也推出“宮保雞丁”比薩,倒想起有一年去希臘的島上,在懸崖之上的餐廳,看着外面藍色的海洋,要了盤炒雞丁,就用古老的麪餅墊在手上,把雞丁放上去,看那些汁水浸潤麪皮,非常入味,顯然是從中亞傳過去的菜餚,完全不像一般西餐店的雞排單調乏味。
歸根結底,京派的宮保雞丁,還是沾染了一絲老派生活的風流韻致,變得緩慢,變得世俗,變得曖昧不清和過分隨意,我,還是要去四川吃我的宮保雞丁。
03
“宮保”雞丁
味道這個東西,說起來很是奇妙,你讓他香的時候,有時候反而臭;像是冬天封閉在雜氣薰染的屋裡的一缸子茉莉香片,濃郁是濃郁,但不清晰,更不準確,這種味覺,在傳統菜的香味系統上是致命傷。
成都的宮保雞丁,縱使有千般毛病,味覺是清晰而銳利的,像把小匕首。
近兩年頻頻去成都,有大量機會吃到宮保雞丁,實在有點“尋味之旅”的感覺,有點淪陷到公號文章的陷阱:“我爲你們嘗試了五十道宮保雞丁”之類的拙劣標題,一向討厭這種愚蠢的賣力,太把自己當機器人了。
然而又忍不住不點。
像《盜夢空間》裡經典說法:能夠植入一個想法,直接告訴他,你不要想這件事,反而就禁不住想象。想避開點宮保雞丁,倒每次都點了,尤其是和朋友一起,他們微笑着看我,鼓動着,煽動着,半帶着輕微的嘲笑,外界謠傳我是美食家,儘量避開這一稱呼,可是熟人們還是要開我的玩笑,點菜的任務都要交給我。
被推薦的“芙蓉凰”的宮保雞丁,也應約去吃了。地處偏遠,在某個陳舊普通的街邊大樓的樓上,一般還真找不到。一直排隊到下午兩點,人潮洶涌,非常努力的新派裝修,是趕時髦市民喜歡的餐廳。每一桌都滿滿的,倒是沒有被嚇走。負責照應的前廳老闆娘有點上海人的勁頭,精明利落,戴着眼鏡,燙着捲髮,越發像上海市民,一直想讓我和朋友與陌生人拼桌,甚至說如果不拼你們可能吃不到,到時候廚子下班了,我們這幾個地道的上海人太明白這種手法,大城市的小市民,誰沒有一招兩式,我們微笑着看着她,不拼,我們不拼。
熬了會兒,就有了自己的桌子,欣喜地點菜,雞豆花、宮保雞丁、家常豆腐、丸子湯,都是最樸素的四川家常菜,考校水平來的。宮保雞丁上來,二○○○年代的裝盤,白瓷碟的角落上,一朵使用了無數次的蘭花,外觀沒問題,雞丁用的腿肉,飽滿,形狀不規則,這個也喜歡,味道酸甜,不多的炸辣椒也支撐起了“糊辣”感,“糊辣荔枝味”基本合格,但兩口下去,嗯,花生米破壞了興致,已經不酥脆了,是不是四川太潮溼的緣故?花生入鍋不是現炸,太容易返潮——四月,整個成都都綠意森森的,到處都是樹,小河道,陰雨連綿的小區,綠是一種風情,北方來成都和我會合的朋友說,這是他待過的最潮溼的城市。
要求廚師做宮保雞丁都現炸花生米也不現實,這家店這麼紅,忙不過來。後來有好事的朋友去問這家店的老闆娘,應該就是我見的厲害角色,說確實是頭天炸好的花生米,還說再邀請我去,但不太想去。
接下來的兩天,還是各種吃喝,混跡於各種神奇的小餐廳,“盤飧市”的雞丁刀功非常蹩腳,雞丁有大有小,隨意,好在入味,然而不鮮美,是流水線產品;“峨眉電影製片廠”的食堂,也是傳說中的老牌川菜輸出所在,院子裡有人在烙着鍋邊饃,一種薄而脆的麪餅,約是本地人理解中的美好麪食,這裡的“峨影獅子頭”“菌香滑肉”和新蒸出來的“醬肉包子”,都是其自來有的經典,某種小圈子的傳說。
宮保雞丁一上來,我就覺得失敗,大量的萵筍顆粒混合了雞丁,腦子裡突然自動翻開了自己家小時候訂閱的“四川烹飪”,裡面有篇文章寫什麼是失敗的川菜,大廚批評得明明白白,炒宮保雞丁放萵筍丁,肯定是失敗的,原因很簡單,蔬菜出水,這道菜,講究的是糊辣幹香,味覺體系和食物的乾溼程度當然有關係,太專業的學問,一般人沒研究。
都能被自己逗笑,在一道菜上這麼學究氣起來。
認真研究過四川學者寫的宮保雞丁的文章,但是來歷都不甚清晰。有一篇數千字的文章說丁寶楨去了自貢,被當地重點招待。自貢鹽商富庶,吃喝講究,會有比較精緻的菜餚上桌,爲了適應走南闖北的丁大人的口味,特意用了剛宰殺的小公雞肉和酥脆的花生米搭配,一端上桌,賓主盡歡,其實這篇文章完全沒解釋清楚宮保雞丁何以暢銷全國。
私以爲,這道菜之所以流行的關鍵,大約它是特別適合搭配酒席的“小葷”,冷菜吃膩了,一道滋味厚重、鮮美獨特的火熱菜餚上桌,大家精神爲之一振,接着吃喝,肉質細嫩的雞丁之外,還有酥脆的花生米,同被籠罩在酸甜糊辣的大幕之下,一人一筷子,愉快的酒桌佳餚。能流行開來,當然是因爲大蔥、花生米和雞肉幾種主料都簡單易尋,不過分依賴地方食材,逐漸全國化,也逐漸喪失了最早時期的本地驚豔的滋味,酸甜可人,讓人難忘——太過時髦的東西總會傳變樣,這個是代價。
主料簡單好找,其實各自分量的掌控,還是難題,比如蔥多少,辣椒幾段,均需要功底。重慶版的魚香肉絲,只有蔥絲肉絲,突出主料,結果卻實在曼妙;粗糙的宮保雞丁會是半盤子的辣椒和蔥段,但是講究的就會有鮮明的比例,寥寥可數的蔥,幾段被烈火油鍋暴力對待的紅中帶黑的辣椒段,均勻的花生米和雞丁,平價餐館裡,照樣有好的,我和朋友在成都的肖家河吃到的宮保雞丁,堪稱成都第一。
餐廳在滿是小吃店的社區之中,掛着紅底金字招牌,著名的是丸子湯。豬肉新鮮,配菜多,豆芽湯打底,自有一份清鮮,顯然廚師從竈臺生活裡得到的智慧,潮州某個著名的魚翅大菜,也是豆芽打底熬湯。滷菜也好吃,甚至比“盤飧市”的滷味好吃,尤其是鮮滷的豬耳朵;當然最驚喜的,還是宮保雞丁,二十八元一份,甜嫩可口,先是酸甜的口感,辣椒微小的糊味辣味隱約傳來,是小提琴協奏曲裡微妙的鋼琴聲,一點點。
說不出好在哪裡,也就是道家常菜,可是家常菜做得好,也真是本事,我們去得晚,正好是廚師的飯點時間,旁邊坐着幾個炒菜的廚師,普通的四川鄉鎮的青年,粗眉大眼,穿着旅遊鞋,也說不上有什麼特殊,大約就是從小習慣了這些家常口味,原樣做了出來,就頗爲成功了。遠比玩噱頭的大餐館要樸實大方,吃得出來這家餐館是尊重食材的,該鮮的鮮,該臘的陳,理想的家常菜餐廳就是這樣。整條街熱鬧極了,這家餐廳人多,但也沒有比周圍的餐館多到哪裡去,還是羨慕繁華似錦的錦官城裡,擁有如此日常的豐腴。
蜀地之外的宮保雞丁,貴州版的非常值得去吃。我在貴陽的一家公園茶座裡吃到驚豔的貴州版,沒有花生米,放了三種辣椒:乾的,餈粑的,外加糊辣子,靠辣椒組合的複雜陣法做成了糊辣體系,讓人耳目一新。老闆是社會人士,大粗金鍊子,戴在碩大Logo的長袖T恤外面,越發顯得金光燦爛,放在現在要被格外注目的,甚至被打擊的。
不過他人倒有種淡定的風格,一揮手,我這裡都是小菜,隨便吃吃。言簡意賅,不像有些戲劇化的名廚,各種吹牛,倒煩人。吃起來是真好,沒有花生米的宮保雞丁,據說纔是最正宗,丁寶楨是貴州織金人,傳說這道菜源頭在這裡——其實也沒有什麼道理。
紀錄片 《絕色川菜》 (2020)
但好吃足夠了,滋味噴香,與現在流行的辣子雞丁相比,更文雅,更細嫩,吃得出這道菜裡的昔日古老的官府氣息,不愧“宮保”雞丁之名。貴陽的宮保菜,其實是撐得起場面的,很多家本地餐館,會系列推出宮保菜餚,放兩到三種辣椒炒主料,就是宮保的全部了,並不用多餘配菜,有種茁實感。宮保雞丁、肉丁,還有貴陽人愛吃的“板筋”,是豬的橫膈膜,把一頭豬這麼細節化的分解,也是有意思的,最簡陋的店面,有最繁盛的手藝。
宮保板筋頗爲驚豔,脆嫩之外,還有嚼勁。
在回憶裡讚美過貴陽派的宮保雞丁,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到。也是蓄意的詩化,想吃,就飛去貴陽,找到那家公園,在茶座裡坐一下午,喝茶喝餓了,就着噴香的貴州酒,興致勃勃吃了這盤下酒菜——這等事情,也有一種日常的詩意。
上海昂貴川菜館也吃到了好的宮保雞丁。南興園的鄧師傅,炒得一手好雞丁,滑嫩,趁熱吃,一大勺下去,裡面最好有花生米混合雞丁,外加鮮甜的蔥粒,五味雜陳,各自表演,食材都好,就像被推倒在你眼前的一幅絢麗圖畫,眼睛不夠用。不過這雞丁甚是尊貴,一盤雞丁,需要兩隻放養小公雞的雞腿肉,所以價格是四川永樂飯店的十倍,也是稀罕物了,餐廳員工的日常菜餚就是雞肉,因爲剩下的肉要消化,只能做員工餐吃。
這麼多飽滿的宮保雞丁的記錄,但還是清晰地明白,一道菜的流行,可能也就是幾十年上百年,這道菜誕生於前朝,流行也將近一百年,壽命已經夠長久的了,很多菜三五年就消失了,也是常態。
和人一樣,方生方死乃是事實。不戀戀於傳說中正宗的“糊辣荔枝味”,才真灑脫。萬物流變之中,有什麼正宗,何況一個滋味,只不過是個體的口腔所好罷了。去都江堰,從半山腰的二王廟往下走,突然看到歷代治水名臣裡,還有丁寶楨大人的泥塑肖像,這個倒是有趣,大人的治水事蹟無人知曉,倒是雞丁滋味流傳了百年。
塑像下面,再走上幾百級臺階,就是寒氣逼人的江水,是雪山的積雪化成,隔着遙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那水的寒冷,這纔是不滅的山河。相比之下,人,以及因人而留下來的菜餚滋味,都活得太短。
本文摘編自
《地球上的陌生人》
作者:王愷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24-7
編輯 | 流浪學家
配圖 | 《風味人間 第二季》《生活常食》《白塔之光》《絕色川菜》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