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海埔新生地

臺灣有沒有「海埔新生地」?

結婚週年前夕,老婆寫了封信給我,細數婚後各自的改變。

她和我有很多差異:個性、興趣、生活方式、金錢、人生觀…當初在一起,很多親友訝異,甚至勸退。我媽最直:「你們差幾歲?」準媳婦據實以告。我媽睜大眼睛:「差這麼多你也敢嫁!」

她敢,我們結婚。雖然義無反顧,但都自知兩人的鴻溝,像一片大海。我們找出彼此少數的共同點,比如說愛,在那基礎上開闢了一塊「海埔新生地」,蓋起一個家。

當然,任何共同點,包括愛,都要經過生活的考驗。疫情來了、孩子來了、媽媽病了,對於如何兼顧防疫和生活、育兒和工作、照顧媽媽和照顧孩子…我們的差異浮上海面。最後的作法有時偏向她,有時偏向我。愛像肌肉,開始拉扯,甚至撕裂。

無中生有的海埔新生地畢竟脆弱,風浪大時,屋子咯吱咯吱地響,海水會淹進家裡。跟大自然爭地,自然有代價。

但奇妙的是,屋子搖晃時,我們靠得更近;拔河之餘,也走向彼此。有時她變得比我更像我,有時我變得比她更像她。對於孩子的健康,通常我比較小心。疫情中孩子發燒到發抖,我還在等診所開門,她二話不說抱去醫院急診。對於孩子學英文,她比我重視。但最後是我每個星期去圖書館借英文繪本,一本一本講給孩子聽。

撕裂過的肌肉更強韌。差異的好處是,我們都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美好,和欠缺。一個人的重點,常是另一個人的盲點。

結婚週年前夕,老婆寫了封信給我,因爲很多事用簡訊說不深入,用嘴巴愈說愈模糊。我讀了信,想了一晚,第二天回信給她。發現延遲反應,有助於看清別人的立場。

在信中,她說我變得不浪漫了,我說她變得很少笑了。我們都說彼此要爲對方的改變,負部分的責任。

我們的差異,根本原因是時代。我年輕時,經濟正好,所以我有一種本能的樂觀:凡事只要努力和堅持,都可搞定。

她年輕時,經濟沒那麼好了,所以她有一種本能的懷疑。還是努力和堅持,但對於結果,有超齡的滄桑。

這種差異無法用安慰激勵的話語,或宏觀的歷史視野來彌補,其實也不需要彌補。只需要坐下來,瞭解、陪伴。打不過「時代」,就給彼此一些「時間」。

太太和我有個小窩,蓋在一塊「海埔新生地」。風浪大時,水淹進屋內。我們把孩子抱到高處,把水掃出去。掃着掃着,一下子好多年了。

臺灣社會這麼多差異,有可能填出「海埔新生地」嗎?

我有本能的樂觀,我太太有本能的懷疑。但明早起牀,我們還是繼續帶孩子讀繪本、看醫生、掃水、寫信,回想年輕時那個浪漫、愛笑的自己。

(作者爲作家、網路媒體「創新拿鐵」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