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濛:母親的窩囊和忍受,纔給了我橫衝直撞的勇氣

在我的印象裡,王濛這種敢做敢說、敢打敢拼的個性,肯定是在開明有愛的家庭中長大的。

但直到最近,我看到了一場王濛公開發表的演講,主題就是關於自己的母親,才瞭解到她的成長環境原來如此壓抑和窒息。

她在演講的開頭是這樣說的,“以前老有人問我,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是誰?其實這經常讓我犯難,大家期待的標準答案,肯定是一個閃閃發光的人物,偉大的英雄或者運動員的名字。

但今天我終於可以坦蕩的說出,在我的世界裡最偉大的人是我的媽媽,張曉霞女士。”

▲圖源自《人物》

後面聽完整個故事,我的感動無以復加。

王濛的母親張曉霞,早早結婚,相夫教子,一輩子任勞任怨,但僅僅是因爲沒有生出兒子,就成了整個家族的“笑柄”。父親稍有不順心就對她動手,但在張曉霞的眼裡,這不算“家暴”。

張曉霞就是這樣一個極其軟弱、受了委屈只會淚眼汪汪的女人。但在全家人都反對王濛進短道速滑隊的時候,只有母親一個人站了出來,她說,“孩子那麼喜歡,就讓她試試。”

這句話最終改變了王濛的一生,她也發現,當她在賽場上拿冠軍的時候,媽媽會發自發自肺腑的高興,那樣的開心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所以我一開始的念頭很簡單,我不是爲了拿多少冠軍才站到賽場上,我只想我媽媽開心。”

就這樣王濛一路滑到哈爾濱、北京,滑到了都靈、溫哥華……無數次的高峰低谷,站在王濛身後陪伴她,鼓勵她,總在關鍵時刻推她一把的,始終是張曉霞。

“我到這兩年才明白張曉霞有屬於自己的力量,她選擇窩囊和忍受纔給了我橫衝直撞和世俗冒犯的勇氣。

她一輩子都被束縛着,但她思想上又有特別進步的一面,我媽從小沒給過我任何限制,允許我犯錯、闖禍,允許我成長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圖源自《人物》

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母親,她可能命運坎坷、學歷不高、能力有限,但她用最樸素的信念和行動爲孩子的生命注入了活力,也成了孩子心裡最閃閃發亮的名字。

這讓我想到之前給大家介紹的一位大學女教授黃燈,她沒有去觀察985/211學生,而是選擇照亮那些被大衆忽視卻佔大學生90%的“二本及以下的學生”。(戳這裡回顧《“中小學的拔苗助長,到大學都會結成苦果!”大學女教授的15年教育觀察》)

當時黃燈老師的書《我的二本學生》,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特別是她在書中犀利的觀點:現在大部分的二本學生,就像點不燃的溼柴,他們的內心空洞,大學四年的時光都在虛擲着……她呼籲大家不能只關注精英和學霸,也要把目光分給這些在迷茫中掙扎的普通孩子們。

而在今年,黃燈老師又帶來了自己的新書《去家訪》,她走進了這些二本學生的家庭做調研,對這個羣體有了一個更爲完整的認知。

瞭解了他們的原生家庭之後,她坦言,之前的寫作是帶着情緒的,有一點怒其不爭的感覺,但其實這些孩子能夠讀大學,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人生突破。

通過家訪,最讓黃燈感動的,就是那些學生的母親們,她們進廠打工、海上種田、伐木採茶來維持生計,同時也把最質樸的理念根植進一個個孩子的生命中,這些內在的體驗都成爲他們在夾縫中生存的強大力量。

能讓這些二本學生不受困於自己的出生和學歷,有勇氣“向前一步”的,就是這些再平凡不過的母親。這些母親的名字,和她們背後一個個鮮活的故事,是我今天特別想分享給大家的。

01

“被騙來我家的越南媽媽”

張正敏是家訪學生中的一個,她並非黃燈的學生,當時張正敏想做一個課題,請黃燈做她的指導老師。

也是在這樣的契機下,黃燈開始瞭解到張正敏和她的越南媽媽、記不清女兒名字的傳統爸爸、遊手好閒到處要錢的無業哥哥。

媽媽17歲被她的姐夫從越南騙過來,以2800元賣給了張正敏的爸爸,而在張正敏出生的山村,還有十六七個同樣的越南媳婦。

▲圖源自《去家訪》

很多小朋友的越南媽媽回家探親就再也不回來了,張正敏小時候的噩夢就是媽媽也會如此。

10歲的時候,越南媽媽心疼孩子每天上學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不顧胸無大志的爸爸反對,湊夠了3萬塊錢,到鎮上買了一個老宅。

這是張正敏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她上了鎮上更好的小學,很多事情都方便了很多。

後來因爲鄰居要修新房(兩家共用一面牆),她家也不得不重修房,爸爸進入了抱怨模式,埋怨媽媽非要花錢搬到鎮上。

▲圖源自《去家訪》

媽媽卻下了天大的決心,要一個人蓋房,靠着在工地幫工學的那點技術,從挖地基、買材料開始,一磚一瓦獨自蓋起了二層樓,雖然房子最後再沒有任何錢裝修,但能遮風擋雨足矣,父親則一直袖手旁觀、諷刺打壓母親。

在張正敏的學業上,父親無法提供任何經濟和精神支持,母親因爲沒有身份,只能隱匿在各種卑微的職業中爲女兒賺學費,她會在深山老林砍木頭、砍竹子、採茶葉過着刀耕火種的日子,會在在黑工廠卷鞭炮、和水泥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

“我生了孩子,怎麼苦,都會將孩子帶大,去到哪裡,都不會將孩子丟下。”張正敏媽媽說。

她曾試圖逃跑,但孩子讓她放棄了這個計劃,她現在的人生願望是通過教育帶着孩子一起“逃跑”。

張正敏也無數次提醒自己:“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黃燈家訪時,看見了張正敏埋頭奔跑的痕跡,是41張獲獎證書、49張獎狀和200多支用空的圓珠筆,張正敏形容自己是“從農村爬向了城市”。

▲圖源自《去家訪》

如今張正敏完成本科學業之後又攻讀完了碩士,和男朋友落腳在南方城市,在準備銀行考試,在張正敏的努力下,媽媽有了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從事社會活動,她們的“逃離計劃”正在一步步實現。

02

“我媽是村裡第一個會開摩托車的”

林曉靜是黃燈一堂公共課上的學生,她積極主動,總愛坐第一排,師生兩人交流逐漸增多,最終促成了黃燈踏上林曉靜故鄉饒平之行。

林曉靜的媽媽謝英華特別的熱情,一路熟悉地介紹當地的的茶葉經濟、家鄉變化和風土人情,其實她也並非土生土長,而是從江西贛州嫁過來的外省媳婦。

最初嫁到這裡時,她十分的不適應,這個窮鄉僻囊讓她受盡了苦頭,丈夫對她缺少陪伴,每天都去外面打牌,貧窮和孤單成爲她的家常便飯。

她與本地人也格格不入,因爲她是村裡第一個穿高跟鞋、裙子的女人,第一個會騎摩托車和擁有駕照的女人,也是第一個擁有QQ空間、淘寶的人,思想保守的街坊鄰居總是對她指指點點。

謝英華心裡也有一種揮之不去得落差感,她之所以如此“時髦”是因爲她曾在改革開放的初期,跟隨第一批打工潮,見識過深圳大城市的生機勃勃,也曾擁有美好的前程。

在深圳,她餓過肚子、睡過墳墓,接連換了兩三份工作,纔算穩定下來,並且憑着自己少女時代與祖父母共同撫養一家8口的剛毅勇敢,做的越來越好。

那個時候她的薪酬可以達到2千,還當上了小組長,領導明確表示會重點培養她,她卻自卑地認爲自己讀書少,難當重任,最終在逃避中錯失了這一重要人生機會。

這段經歷成爲謝英華最大的遺憾,但也塑造了她敢打敢拼的個性和對兒女人生的強烈責任感。

隨着林曉靜和弟弟的出生,謝英華從剛來的各種不適中走出來,重新被喚起鬥志。

生計成了她要攻克的另一個難關,她做起了珠繡生意,後來又種起茶園,靠着一輛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奔波在城市、鄉鎮與山區之間,到了採茶季,沒日沒夜地幹活是她的常態。

▲圖源自《去家訪》

當村裡很多孩子特別是女孩早早退學,謝英華早年的經歷讓她堅定地要爲兒女創造更好的教育條件,哪怕要付更高的學費,以及生活更加辛苦。

謝英華的眼裡,她從來不會覺得二本大學不起眼,這已經是他們夫妻二人竭盡全力支撐孩子所能達到的最好結果,也是爲孩子提供的最可靠的起點。

親眼目睹父母的奔波與勞苦,林曉靜學會了“勇敢面對”,她把這四個字貼在牀頭,激勵着她客服困難,也收穫了更多的篤定和安寧,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課。

在父母的忙碌中,姐弟倆也很早學會了彼此照顧、生活自理,特別是曉靜從小主動地承擔了做飯、照顧弟弟等家務。

在林曉靜的記憶力,按部就班的學習已經記憶暗淡,但是母親幾千個日夜用摩托車接送她上下學和爲生計奔波的身影是她生命最強大和清晰的支撐,支撐她堅持在學術研究的路上向前。

03

15小時工作制媽媽

羅早亮是黃燈做班主任時帶的學生,趁着羅早亮回家幫家裡收紅薯,黃燈也藉機來到了他的故鄉台山。

▲圖源自《去家訪》

早亮的父母同樣是在廣州打工時認識的,黃燈發現自己很多來自農村的學生,父母都有外出打工的經歷而且爲了維持家庭的生計,還會繼續選擇外出打工,“留守兒童”問題也隨之產生。

早亮媽媽早早的從自己不同弟兄姐妹養孩子的“教訓”上吸取經驗,與早亮爸爸達成了共識:不外出打工,在家多陪伴孩子,但是爲了維持家庭生計,需要多做副業掙錢。

早亮父親早年經營過一片耗場,最終以失敗告終,如今憑藉養耗的技術繼續爲別人在海上“耕田”,所以很多年,家庭的副業收入主要靠母親賣豆腐維持。

除此之外,早亮母親還經營着7畝地,根據季節種不同的作物,家裡還有30多頭豬、七八十隻雞鴨鵝,每天都要的餵食、清掃、照看。

每天早亮媽媽2點起來就做豆腐,趕在早6點前,把豆腐拉到菜市場去賣,早上8點必須回到家開始做家務,抽空把沒賣完的豆腐炸成油豆腐,再去賣一次,趕回家繼續做剩下的家務,一天算下來要工作15個小時。

勞作過程中,早亮媽媽不斷重自己的人生哲學:“要勤快”、“(面對困難)不要怕”。她也將自己對勞動的認知傳遞給自己的孩子。

她從不嬌生慣養孩子,孩子們要學會做飯,從早亮7歲開始,家裡的三餐都是姐弟三人輪流完成的。

所以早亮成長的過程中時刻伴隨着“勞動”,他的日程表裡除了有課程和作業,還會有做飯時間點、種植和收割紅薯的節點、稻穀的晾曬收整時間。

即使到了高三,應季農活一到,早亮還是會回家幫忙,收到大學通知書的第二天,早亮依舊準時的出現在自家農田。

▲圖源自黃燈社交平臺

早亮卻很少抱怨,他早早地就認識到勞動對於生存的必要性,對父母充滿了理解與感恩。

正是在這樣的“訓練”之下,早亮能在2個小時之內就將一直活蹦亂跳的鴨子變成桌上的美味,滿手長滿農活老繭的他插秧的麻利程度甚至超過了母親。

當大學裡很多同學倍感焦慮和壓抑時,早亮卻並不以爲然,畢業之後正逢疫情,就業環境惡劣,早亮輾轉波折好久都未穩定下來,但是他的心態也調整的很快,主動放棄了大城市生活,坦然回到家鄉,考入教職,生活的非常幸福。

相比於學校教育提供的被社會認可的一紙文書,家庭教育、勞動教育對早亮賦予了更多的生命力。

我很喜歡黃燈老師在新書發佈會上的一段講話,在聊起她覺得什麼樣的學生將來會有前途的時候,她用到了一個詞“不害怕”——

“現在的學生什麼都怕,怕別人的說法看法、怕與衆不同、怕戀愛失敗、怕工作不如人、怕錯失人生機遇……太長時間他們喜歡扮演乖巧聽話的好學生,被大家共識的單一標準牽着鼻子走。

這樣教育的結果是學生們沒有堅定的內驅目標,過早失去了好奇心,缺乏由心而發的力量感。”

所以黃燈更喜歡她的學生調皮吵鬧,多和她討論問題甚至吵架。這樣的孩子,纔是最有生命活力的,不管出生如何,都能夠抓住社會縫隙生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