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牀底偷養30條!他愛冷血動物勝過人 「四度被毒蛇咬」沒在怕
圖文/鏡週刊20年前,曾有一部紀錄片,片名叫《在山上下不來》,紀錄了林青峰在山上求生的日子,結果竟變成他一生的寫照,一直往山裡跑,找尋一個動物星球般的存在。非科班出身的他,所有的學問都不從書裡獲得,直接向山請教,不惜過着存摺餘額經常是零的日子,甚至失去婚姻。
爲了生活,他做過詐騙般的「奇觀動物大展」,也曾在捷運地下街櫥窗和上百條毒蛇同居賺獎金。終於,28歲那年,他被看見,延攬進木柵動物園工作,7年後離開,當起生態導覽員,帶着更多的人走進山裡。
永遠在山上,一直下不來。回述半生,他多的是「動物比人更重要」的故事,但真是如此嗎?曾經,他也是下過山的。他說:「父親過世那一年,什麼都不想做,連山也不去了。」
帶隊闖叢林 步步爲營
彷彿跟着他,就可以萬蟲退散、百毒不侵。殊不知,他其實曾四度被毒蛇咬傷,雨傘節、眼鏡蛇、青竹絲、龜殼花,集點一般,述說的語氣也如同展示戰利品。
而我們就是跟着這樣的林青峰,走進蘭嶼的山裡。被海包圍的蘭嶼風大,但一入山,風就全被擋住了,夜裡的森林如果關了燈,就什麼都看不見,外頭時間感慢到非常悠然的氣氛,也全被緊張感取代,必須步步爲營。但戴着頭燈的林青峰,還是像開山的人走在最前頭,走很快,沒注意到窄路已經逼得二十多人的親子團,不得不變成一條長長的隊伍。
同樣的路,我們早上才走過一遍。出發前,發生了一件慘案。騎車在路上,爲了拍攝,我們一路緊跟,結果他爲了閃躲一隻正在過馬路的螃蟹而急煞,害我們也失去平衡。他回頭關切,對象卻不是我們,而是後來仍遭輾斃的螃蟹。他伸手指着我們,露出「你怎麼可以!」的表情。
根本是在爲螃蟹報仇,他後來帶我們走了大約2小時的山路,不時手腳並用,學爬蟲類在坡路行進,不小心踏上溼石,腳一滑,可能就沿山壁滾落。
但這一切,對46歲、曾擔任行腳節目主持人的林青峰來說,就跟逛自家花園沒兩樣。在山裡,他感官全開,爲我們找到了圓斑球背象鼻蟲、五尾鞭蠍、無數的斯文豪氏攀蜥,以及真要有好眼力才能看見的蘭嶼角鴞。從臺北市立動物園離職後,他一直這樣「隨緣」地接生態導覽,臺北、蘭嶼、婆羅洲…哪裡有山就哪往去,在不公開社團裡開團,收費低廉,一日500元。他在動物園任職時的主管、現任林務局長的林華慶跟我說,他曾不只一次勸林青峰漲價,結果收到的回覆是:「遇過2個家境比較差的家庭,如果漲價,他們就不能來了。」
我問他:「有沒有遇過一無所獲的情況?」他說不大可能。反正真的找不到,就出聲模仿鳥鳴,接收回應。
也不意外。畢竟是從小就在牀底偷養蛇的人,最高紀錄三十幾條,養在克寧奶粉罐裡,抓老鼠來喂。生在屏東萬丹,林青峰的半生經歷大概可以用「蛇」串起,比方說28歲那年,他到臺北參加「與蛇共伍240小時」活動,在搭設於捷運地下街的玻璃屋裡,真人秀般和百蛇同居,10天換百萬元。是需要錢嗎?他說:「我一直都很窮。」
真的窮,窮到一度積欠好幾個月健保費,存摺餘額也經常是零。在那之前,他是一名冷氣工人,因爲只有夏天要工作,暇餘時就可以去山上找蟲。那年,他22歲,已婚有女兒,但仍不改其志,置家人於度外,動物是唯一熱情。
到底找昆蟲的樂趣是什麼?他說不上來,語言左支右絀,最後只說:「會讓你血液沸騰。」因爲太愛動物,他急欲逃離冷氣工生涯,甚至和朋友一起做過詐騙般的「奇觀動物大展」,整個過程被拍成紀錄片《在山上下不來》,得了首屆臺北電影節百萬首獎,但整部電影帶給他的,只有婚變一事。
因爲在拍攝過程,他認識了其他女生,「所以有點像外遇?」我試探地問,結果他說:「不是有點像,是根本就是。」說完還笑出聲。
至此,幾乎是可以爲他貼上「對動物熱情,對人冷血」的標籤了。他就像應該誕生在動物星球的人,卻意外投胎在地球上,沒進山裡,就渾身不自在。但他也爲此吃足苦頭。那確實是最苦的幾年,因爲常往山裡跑,他失去家庭,女兒也寄放給嬸嬸照顧,按月寄回15,000元。女兒林佳儀就坦言:「成長過程中,他常缺席。」但林青峰說,他沒法想像爲了穩定的生活,找一份不愛的、「正常」的工作。
只好從一個普通人,活成一個簽下「生死狀」,在櫥窗裡與蛇共處給人看的小丑。雖然他說:「也沒有需要那100萬元,但100萬元也是滿誘人的啊。對我來說太簡單了,隨便都嘛可以賺到那100萬元。」只是演出不過2天,就被拖出來,依《社會秩序維護法》起訴。
而這一切,林華慶都看在眼裡。他用「天才」形容林青峰,「科班學動物的人,在山裡能找到的動物,都沒有他多。」擔心他走偏,林華慶上法院爲他做證,是有動物專才的人。確認無罪後,又拉拔他進動物園的動物收容中心工作,兼做兩棲類和爬蟲類研究。
慈父寵愛兒 溫柔信任
對的人放在對的位置上,光芒就綻放了。林華慶說,林青峰剛進動物園時,連國語都不大會說,不會用電腦,不會用相機,「就是一個愛動物的鄉下小孩」,一切只能從頭學起。「但他學得很快。尤其攝影,他特別能捕捉到動物的神韻。」同時,他主持行腳節目《臺灣生態部落格》,也入圍第41屆金鐘獎。
其實也只是適才適所,卻都是以前不敢想的事。腦中念念不忘的畫面是,開一間小西藥房養大4個兒子的父親,在一樓店面被積極關切:「你兒子現在在幹嘛?」爸爸回答:「還在找工作。」轉身也不對兒子施壓。「鄉下最八卦就是這樣。我在二樓都會聽到啊,就覺得爸爸很爲難。」林青峰說:「我覺得爸爸很辛苦,不知道爲什麼我爸爸可以這樣子…這麼好的爸爸。」
一直要到說起父親,林青峰才難得展現對人類的濃厚情感。夫妻離異,一手養大4個孩子的單親爸爸,不只是沒有時間管小孩,其實也信任孩子,有自己的志趣。
所以兒子小時候養蛇,也沒關係。林青峰的形容是:「我爸爸很怕蛇,非常怕蛇,超級怕蛇的!」但還是縱容兒子做想做的事,「不要讓牠跑出來就好。」林青峰還記得,幼時的他經常吵着一個到西藥房談生意的業務叔叔幫買蛇類圖鑑,吵了幾次,那人真從高雄帶回來一本。他後來才知道,爸爸背後把那定價600元的書錢付了,「當時一個便當才25元。」偷養的蛇跑走了,也是父親包了6000元紅包,贖回來。
喪親難平復 意志消沉
所以,來不及讓爸爸看見自己獲得專業認同,是他最大的遺憾。那時,他還在四處晃盪,往山裡跑,逃避山下的家庭生活,逃避親友的關切。他說:「爸爸過世那年,我幾乎都不做事,整個人變得很消極,因爲很難過嘛。也沒有去山上,也不想幹嘛。」
另一個無法忘懷的死亡事件,是三弟。跟他一樣愛動物的三弟林文信,8年前因爲在海南島捕捉昆蟲,意外遭高壓電電死。
也算死得其所吧?我問他,會不會覺得有天因爲山、因爲動物而死,也不錯?但他不大想這些事,可能還覺得我把死亡想得太浪漫。他說:「用另一種方式去想,他被電死是因爲去抓蟲,做着喜歡的事情而過世,好像很完美,可是活着的親人不會這樣想。」
結果,還是必須把「對人冷血」的標籤撕除才行。他愛動物,歸納不出理由,就算用着很多的愛在養蛇,也從不取名,「蛇就是蛇嘛。」我問他,覺得人和動物最大的差別在哪?他想了一下,好像我問了個蠢問題般說:「人跟動物?人也是動物啊。我在野外看這麼久了,人跟動物最不同的就是,動物很直接。人,你常常要去想他在想什麼,動物不會有這麼複雜的心情,牠不會想害你。」
但他明明在蘭嶼的山裡,被椰子蟹挾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被龜殼花毒牙貫穿的手指關節,永遠不可能伸直了,他也辯護說:「這樣子其實不錯吔,拿相機比較穩。超穩的,你都不懂。」
觀念歧異大 不接外客
夜間觀測的隔天一早,我們又進了山。入山前,下起大雷雨,大家都很有準備地拿出雨衣穿上,一看就知道非生手。我問他:「爲什麼不開放社團,讓想參加的人都能參加?」他說,曾有小孩拿石頭丟動物,拿棍子戳青蛙,屢勸不聽,他會叫小孩去罰站,「家長就說,動物有人重要嗎?」
對他來說,這也是個蠢問題。畢竟他都說了,家裡出現蟑螂也是不打的,牆上的螞蟻也是不管的。
後來,爲了趕飛機,我們沒跟完愈加難走的行程,先他一步離開蘭嶼。這個以核廢料和飛魚被記住的小島,長年不斷與「現代化」拉鋸,卻仍留下了豐饒的天然景緻與生態,某層面來說,跟每年花2個月在此長住的林青峰有點相似。
回到臺北,我傳訊跟他確認行程,他回了,我便開玩笑說:「知道你們有順利下山,真是太好了。」他回我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符號。
但,真的從山上下來了嗎?隔週,我們到林青峰臺北的家拜訪,才發現根本離山很近。他說:「我想住在安靜點的地方,這裡靠山裡面,晚上都超安靜的。」而所謂的超安靜,竟然是:「晚上有貓頭鷹叫、飛鼠叫、十幾種青蛙叫。貓頭鷹可以叫整晚的啊,你睡在那邊,就覺得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