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貨幣政策的不爲所動和與時俱進

鍾偉/文 從凱恩斯經濟學問世,到財政貨幣政策爲主要國家廣泛採用,至今不超過百年。貨幣政策的理論和實踐也不斷變遷。看起來,貨幣政策不爲所動,即央行應努力維持貨幣購買力的穩定。正面的例子往往是二戰之後的德國央行,不遺餘力地維持德國馬克的幣值。反面的例子則是大蕭條時期的胡佛,他面對經濟危機的降臨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及時出手反危機策略,而是去維持美元的金本位。縱觀歷史,真的有央行在哪怕幾十年間,始終踐行幣值穩定嗎?還是心照不宣地選擇維持經濟增長?動態不一致導致央行真正的不爲所動,是追求經濟增長而非幣值穩定。中國近十年的貨幣政策的有趣之處是,“不搞大水漫灌,努力精準滴灌”似乎成了不爲所動鐵律,它和穩增長或穩物價的兼容性問題,討論並不多。

如果從跨週期看,貨幣政策未必是維持通貨穩定,那它就必須服務於將經濟增長維持在可持續的潛在增速周圍,相機決策地消除經濟過熱或過冷的產出缺口。那麼,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速是多少?2019年前後,包括中國央行在內的諸多國內外機構傾向認爲,這個增速是約5.5%。也有學者指出,如果不牽扯人民幣匯率因素,那麼5%或者稍高的長期增速,也和實現“兩個百年”的目標大致吻合。那麼,從一個可信中性的跨週期角度看,如果經濟增速跌出合理增速區間,貨幣政策應當積極擴張,反之,若增速過熱,則貨幣宜收縮。貨幣測度並確定潛在經濟增速,以此爲貨幣政策指南是其決策基礎。畢竟增長、質量和安全三者需兼顧,但持續偏離潛在經濟增速,將會使經濟安全缺乏基礎,高質量發展缺乏保障。現在離2019年有些年頭了,內外局勢增加了更多大小變數,重新測定中國經濟的潛在增速,並以穩增長爲核心要義,應有與時俱進緊迫性。

美聯儲常說,決策看數據,聯儲擁有數千人的研究團隊跟蹤各類經濟指標。貨幣政策決策看不看數據,決定了貨幣政策是基於感性還是理性。央行主要是看三個、四個還是七個數據,各有長短。經濟數據準不準也是個問題,但歸根結底,是決策看不看數據,有沒有規則?以點陣圖看至少應有三組數據,一是經濟增長指標,二是物價指標,三是就業指標。增長率如何覈算?核心通脹率和通脹預期如何測量?就業是農業還是非農,是臨時還是穩定就業?都另有講究。但央行決策應有其明確的中介目標。我們問一問自己,經濟修復如何?是通脹還是通縮味道濃?就業形勢和起薪如何了?這些都有助於我們理解,貨幣政策應該和必須怎麼做。好在許多機構都已出爐了2024年的增速、物價和就業的預估值。

具體到貨幣的總量、利率和匯率,看數據討論也不難,如何看待貨幣供應量?理解一個基本常識即可,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西方央行普遍認爲,基礎貨幣是央行可控和外生的,而社會信用總量則取決於經濟週期,是內生的。同時,金融創新使得不同貨幣口徑的差異日益模糊。由此,各國央行才轉向貨幣價格工具並注重觀察信用總量。通俗地說,央行擁有像擰水龍頭一樣釋放基礎貨幣的能力,也擁有向貨幣市場扔塊海綿回籠基礎貨幣的能力。但央行不可能在事先知曉,其收或放的一塊錢,會具體帶來幾塊錢的社會信用變動。中國央行不是沒有做過努力,關於貨幣政策傳導機制及其如何疏浚的討論,關於如何防範金融空轉和精信貸準直達的討論,關於寬貨幣緊信用的討論,也許多少都隱含着人們對貨幣和信用兩個概念的模糊不清。M2和社融從根本上說都是央行可觀察的事後值,而不是事先可調控的工具值。社融概念的問題本身也是基於M2對社會信用總量的代表性日益弱化所致。西方央行以往半個世紀的實踐提醒我們,貨幣數量論早已作古,偏離了對增長、物價和就業的動態跟蹤,大致不能確定貨幣供應量是否合理恰當。考慮到基礎貨幣乘以貨幣乘數,就是社會信用總量,而社會信用支撐實體經濟活動,同時也支撐資產價格。因此房股大宗商品價格高企,往往也折射信用過鬆;反之若房價股價低迷,則折射信用收縮。央行關注資產價格看起來有宜於其做出更迅捷合理的行動。於中國而言,其實很難爲某個M2或社融增速合理與否作出解釋,但是觀察產出缺口、通脹預期、就業狀況、企業營收及利潤變動,甚至看看股價房價趨勢如何,都更容易接近理性地理解社會信用總量和經濟週期匹配與否,以及貨幣政策應該如何調控。甚至在百年前,費雪已說清楚,社會信用總量失當,將從導致流動性緊張蔓延爲資產負債表收縮,甚至釀成經濟危機。

當我們試圖討論貨幣的利率如何決定時,事情變得棘手。不少人可能會想到泰勒規則或自然利率。我想強調的則是另一個被異乎尋常地忽略的常識:即央行只有調控無風險利率的能力,基本不具備調控信用溢價的能力。我們不妨將十年期國債利率視爲無風險利率的代表性指標,而將相應的投資級企業債利率高於國債利率的部分,視作信用溢價。央行實際具有的是貨幣市場和利率債市場的利率調節能力。信用溢價具有典型的內生性和逆週期性,央行基本無能爲力。不妨看看央行能決定的無風險利率,和核心通脹預期,和自然利率之間的偏離;然後再看看利率結構中,無風險利率和風險溢價的佔比。可以觀察GDP平減指數,2022和2023年分別約爲3%和-2%,兩年大降5個百分點,從CRB指數國內豬週期看,2024年平減指數大概率爲負。當下貨幣市場和10年期國債收益率分別約爲1.7%和2.6%,和2022年相比略微下行不到一個百分點。再比較利率結構,目前保險機構面臨利差損,券商及基金受困於股市行情。如以LPR利率觀察,則利率結構中2.6個百分點爲無風險利率,風險溢價僅約1.6個百分點,說明實體經濟融資成本的大頭是無風險利率,小部分是風險溢價,但這個溢價水平在經濟下行週期時,能否覆蓋信用風險已捉襟見肘。怎麼辦?央行具有無風險利率的調控能力,應當重視核心通脹預期和利率結構,強有力地向市場釋放信號,即對無風險利率做出更及時理性的順週期調整。

有人會擔憂,如果央行關注社會信用總量的穩定,不太拘泥於貨幣供應量;如果央行關注和通脹預期匹配的無風險利率,於優化利率結構下更多氣力,那麼這是否會導致穩匯率的某種顧忌?匯率依據重要性排序,分別取決於經濟增長預期、國際收支狀況和金融交易因素。因此,強而樂觀的經濟增長,是穩匯率的決定性因素;貿易部門的持續景氣狀況在其次;再次是一國的股債等金融資產交易有無穩定可比收益。主要經濟體一年內匯率波幅超過5%的比比皆是,主要央行也通常對本幣匯率實施寬區間的市場干預。脫離穩增長談穩匯率,幾乎沒有實際意義。

綜上,貨幣政策有不爲所動,例如始終追求可持續的強化期增長;增長爲先增長爲重。貨幣政策也有與時俱進,央行理論和實踐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繁榮和蕭條、泡沫和危機的洗禮,更注重理性、邏輯、數據及模型,更遠離感性和口號。當然,央行也不拒斥口頭干預,但口頭干預永遠僅僅是強有力行動之後的溝通和勸誡。

(作者系民生加銀首席經濟學家,僅代表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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