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陷入宅斗的舊套路 卻沒能打開家宅劇的新格局
在IP網文改編界一直有一種說法:言情領域的“宅鬥文”,就和起點男性頻道的“玄幻文”一樣,沒法改好。
目前上線一個月的《錦心似玉》(下文簡稱《錦》)再次驗證了這一判斷。《錦》是當之無愧的大IP,擁有極高的起點。它改編自起點女性頻道“大神”吱吱的名作《庶女攻略》,光收藏就有20萬人次,也在宅鬥文界帶起一陣“庶女逆襲”的風潮,以至於同類分支直接被命名爲“庶女流”。
但《錦》開播以後,豆瓣評分從6.5一路穩步下跌到了6.1分,社交媒體上也幾乎悄無聲息,可謂高開低走。
《錦》到底輸在了哪裡?答案是:它在家庭戲、言情戲和職場戲之間來回切換,從根本上搞錯了劇的類型元素。而這個類型混淆問題,正是網絡宅鬥文影視化中揮之不去的噩夢。
但宅鬥戲的領域裡還沒有出現任何一部像宮鬥戲《甄嬛傳》那樣的類型天花板
劇情一開篇,庶女羅十一娘(譚鬆韻飾)落水後,被陌生男子——也就是男主角徐令宜(鍾漢良飾)貼身相救。這是典型的古裝甜寵戲邏輯:男女交往自由,身體接觸是感情催化劑。但緊接着的劇情裡,一位名門嫡女被陷害,換裙子時遇到男主角,就只能委身爲妾,這又是很典型的宅鬥戲邏輯:名節第一,男女授受不親。
都說做戲做全套,當劇中人人都講究“守規矩”“懂禮法”,只有女主一個人的畫風是獨立大女主,我行我素不受約束時,這種很明顯的雙標,對類型劇的可信度就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
要分析宅鬥文乃至於據此改編的宅鬥戲,首先必須溯源到宮鬥文和宮鬥戲。
宅鬥這個類型,長期一直被認爲是宮鬥戲的平民版,着力描繪在封閉的小空間裡女性間的愛恨情仇。但宅鬥戲的領域裡卻沒有出現過任何一部像宮鬥戲《甄嬛傳》那樣的類型天花板,爲何?
首先,宅鬥戲從來就不是職場劇。
無論宮鬥戲和宅鬥戲,在影視化改編思路上很相像,都力圖以“女性職場戲”方向引起當代女性觀衆的共鳴。但後宮可以類比職場,是因爲它爭鬥的重心不是君王的愛情,而是通過攀附皇權獲得權力,實現階層飛躍。而貴族家庭的後宅顯然要生活化、散漫化得多,無論金錢、資源和階層劃分都不能和殘酷的宮廷生活相比,並不具備天然的職場特徵。
宅鬥戲的殘酷性,從一開始就是當代人依據陰暗化的職場幻想編織出來的。就比如《錦》中被奉爲圭臬的“嫡女一定嫁得好,庶女想嫁得好就只能做繼室”,就不是普遍現象。明清時原配是庶女而繼室是嫡女的例子不在少數。《紅樓夢》中最著名的庶女探春,一樣有掌家權,她的尷尬主要還是來源於母親趙姨娘的不得體,而非嫡庶分明的壓抑。
後宮制度十分方便遊戲化:多層升級制度、懸殊的權力值差別,這也是一些此類劇目成功的基礎:小宮女層層過關打怪,最後拿下大boss(皇帝)的心,具備了充分的爽感疊加。但後宅之中並沒有後宮那麼細的階層劃分,也不存在通過個人奮鬥從庶女變嫡女的可能。
這是網絡宅鬥文先天就存在的問題:小說裡可以有大量心理描寫,或針對某個人的一句話做長篇大論鞭辟入裡的分析,但轉換爲影視語言,卻意味着情節點不足,主人公的行動散亂,不能從小關卡堆積到大高潮,很難讓觀衆一直保持興趣。
所以《錦》在改編時爲了突出大女主,讓她一再做出與這個危機四伏的宅鬥世界相沖突的行爲,又毫無道理地化險爲夷,結果就是塑造出了既無生活邏輯,也缺乏戲劇魅力的角色。
第三,宅鬥戲的主角缺少真正貫穿的主線動機和內在慾望。
大部分宅鬥文都需要劃分爲兩個明顯的階段:孃家的閨閣生活和婆家的婚後生活,這其實是兩種類型劇的嫁接:前者是言情戲,主線動機是擇偶;後者是家庭戲,主線動機是維護、穩固婚姻,處理家族關係。兩者主打的氣氛、賣點截然不同。
評分高於《錦》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選擇了同時保留女主角的少女階段和婚後階段,同樣沒能避免前半截少女輕快、緩慢的閨中生活和後半截主婦鬥繼母、鬥外室的瑣碎操心發生割裂,劇情也變得拖沓糊塗。
趙麗穎主演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劇照
而《錦》選擇了大幅縮減婚前生活,開局沒幾集就嫁給了姐夫。如果按照原著那樣,女主角就是披着少女皮囊的成熟女性,嫁過去把丈夫當做上司一樣伺候周到,也算統一在家庭戲的視角內。偏偏《錦》在感情主線上,還是遵循的偶像言情戲原則——一個年近而立、有妾有庶子的侯爺,像從來沒接觸過異性的少年郎那樣,喜歡上一個大膽地反駁他、拒絕他的女主角,成爲一個溫柔專情的丈夫,完全忽視了這種轉變的不合理性。同時這種浪漫輕喜劇氛圍,也和家庭戲強調的婚姻的現實性大相徑庭。
當“宅鬥戲”擴展爲“家宅戲”
願意去表現傳統文化中的風雅、同時重新正視女性羣體本身兼具的複雜性與豐富性,就到了誕生精品劇作的時候
這裡可以舉一個同樣是古代後宅生活題材的海外劇作爲參照物:《布里奇頓》(以下簡稱《布》)。該劇改編自一部西方的羅曼史暢銷小說《公爵與我》,只專注講一件事:英國攝政王時期,一位初入社交場的小姐如何贏得了她最珍貴的獎品——一位霸道公爵。這的確很俗套,就像《傲慢與偏見》中那句諷刺:“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但該劇所創下的網飛史上最高收視率紀錄證明了,搞清楚自己應該如何合乎邏輯地講一個俗套的故事,是能夠化腐朽爲神奇的。
《布》也同樣面臨女主角的求偶競爭、婚前婚後兩個場景的分歧。但它給自己的定位很清楚:突出浪漫與激情,而非搶奪配偶的雌性競爭。婚姻線也很簡短:男女主角談戀愛就談了六集,婚後甜蜜生活僅僅佔據了兩集,還有大篇幅用於其他支線人物的愛情史。
很顯然,愛情戲纔是《布》的主類型,婚姻僅僅作爲愛情的結果被一筆帶過,這就規避了婚前婚後氣質、人物割裂的問題。
沒有了宅鬥戲大量的陰謀和人際衝突,《布》用什麼來豐富劇情?它在表現彼時上流社會的社交文化上做文章:女王的召見、貴族家庭的舞會、小姐們的下午茶、男女主角的野餐約會……在愛情戲之外,又徐徐展開了一幅攝政時期的倫敦風情畫。
其實,認爲後宅生活只有女性之間的互相傾軋、廝殺,本身就是看低了古代女性的心胸與見識。中國古代閨秀絕不缺乏閒情雅趣。盛唐時的上巳節,青年男女着麗服佩戴香草,擁有社交、嬉戲的自由,所謂“唯溱與洧,方洹洹兮,唯士與女,方秉蘭兮”(《詩經·鄭風·溱洧》)。就算是禮教森嚴的明代,也有婆媳之間的惺惺相惜與互相唱和。晚明時生活於紹興的商景蘭,與丈夫祁彪佳是文學上的知己,丈夫去世後,她在家庭內部組織了詩學沙龍,她的女兒、幾位兒媳都參與其中,“每暇日登臨,令媳女輩筆牀硯匣以隨,角韻分題,家庭之間競相倡和,一時傳爲勝事。”(《靜志居詩話》)
相比之下,《錦》劇寫陰謀層出不窮,卻在表現傳統文化上頻頻露怯。讓一羣夫人帶着未婚小姐看《牡丹亭》這類描寫少女春情的戲,既不合身份也不配情景,風雅半點沒有,笑話卻有一擔。
與此同時,將古代後宅生活窄化爲一個“鬥”字,這種想象的背後折射着創作界一種女性意識的倒退:除了唯一善良美好的女主角和她的少數朋友,其他女性都是陰險刻板的邪惡代表。更可悲的是,善良一方的勝利也需要依附於父權、夫權的背書。這在消弭了人性的複雜性之外,也否認了女性作爲個體的才華、自我追求、自我實現,不可謂不是另一種“厭女”。
宅鬥戲是否只能以嫁得有情郎,成爲老封君爲最高目標?是否只能表現女性猶如困獸,在封閉環境的“大逃殺”?是否只能以依附父權、夫權等既有權力體系,獲得權利?自我成長又是否只能通過踩在同類的頭上,獲得更多男性凝視來實現?
當“宅鬥戲”擴展爲“家宅戲”,願意去表現傳統文化中的那一份風雅、同時重新正視女性羣體本身兼具的複雜性與豐富性,也許就到了誕生精品劇作的時候。正如珍妮絲·拉德威在《閱讀浪漫小說:女性,父權制和通俗文學》所寫:“假如我們能夠在我們文化中的‘粉領聚居區’內開始相互交談,那時我們或許才能真正瞭解如何‘讓理論付諸實際行動’。到那時,我們或許也會知道如何激活至今仍深埋於浪漫小說(它是少數對父權制的矛盾和代價做出女性的評註、同時又被廣泛分享的形式之一)之中的批判力量。”(李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