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中年男人的財務自救 | 吳楠專欄

老徐是我的大學同學,同在體制內。直到今年,我偶然得知他正在準備法考。我們聊了數次,他才吐露實情:一年多前遭遇降薪,幅度爲15%起。“我看大家好像若無其事。”對中年男人來說,自救又談何容易,唯剩搞錢一條路。

手機震動,一條短信,“工資收入6522元。”46歲的老徐心裡一緊。這是他五月份的工資,沒有一丁點的起色。“徐哥,表情這麼嚴肅呢!發了工資還不高興啊!”同一個辦公室的小夥子一邊站起來去泡茶一邊打趣。

“這點錢,還不夠送孩子上興趣班的呢!”老徐還沒回答,同樣是中年人的大姐開了口,“大人可以頓頓吃素,孩子還要吃有營養的。就說我家那個,前幾天又病了,去醫院吊水,三天就花了一千多……”

老徐的胃跟着疼起來。去年年底,哈爾濱旅遊火了。孩子說班上的同學都去了,他也想去。老徐估摸着年終獎應該也不會太差,一口答應。等來的卻是不發年終獎的消息,以及兒子聽說後的埋怨,“爸爸這麼大的人,說話不算話!”儘管後來改成一家人開車去城郊的溫泉酒店玩一天,孩子還是不高興。

老徐彎下腰,把辦公桌下面的兩升裝礦泉水瓶拿出來,走到飲水機前,接滿。就要下班了,這一瓶子水是要拿回家喝的。

自從開始降薪,事業編的老徐就開始連這五塊錢一瓶的礦泉水都捨不得自掏腰包了。

狼真的來了

五點半,下班音樂響了起來。辦公室裡沒有人動。這要是在一年多之前,從五點開始大家就洗茶杯的洗茶杯、收拾桌子的收拾桌子。那時候,同事們有默契地不提下班這件事,但每個人的身上都洋溢着百米衝刺一樣的快樂。如今又都不約而同地要一直等到六點左右才能陸續離開。實際上哪裡有什麼工作需要加班去做,大家似乎都不願意做第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人,好像這樣做了就顯得工作量不飽滿一般。

"狼來了",很早以前就在傳。快發年終獎時,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風,很多人都在說着要降薪。到了2023年一月份,工資真的下調15%,反而所有的人都噤聲了。再也沒有人談論這件事兒,下班的時間都在往後推。

也有人說,過個半年就會調整回來。但沒人信。那天老徐在蹲廁所時,門外有人說,“降薪都是小事,搞不好過一陣子就要裁員了!”聽到這話的另一個人同樣驚訝,“憑什麼呢!我們可是事業編!”有點可笑,事業編又如何呢?到頭來不也是遭遇降薪。

“徐哥,你這條件,不用擔心!”有人打趣。這話放在十四五年前的2009年,老徐還真有底氣。那個時候,這個體制內的單位效益不錯,而且不那麼忙,早八晚五,讓老徐成了婚戀市場上的搶手貨。老徐和老婆是相親認識的,他父母一眼就相中了。老婆家裡有兩個五愛市場的牀子,每個月光是把牀子租出去就可以拿到手小五萬塊錢。後來老婆雖然上班了,按着老丈人的說法,也就是讓她出去散散心,別整天悶在家裡。但老徐卻嫌棄老婆學歷只是國內三本。老徐的父母勸,“如果不是你學歷高、工作穩定待遇好,人家做生意能賺大錢的家庭還能跟你結婚!別不知足!”話裡話外,這高學歷好工作,跟好家境,做了等價交換。

如今?嗬!“老徐,你兒子奧數班的補習費,老師都催了,我這邊就只能拿出三千,剩下存的都是定期,你快給我點錢。還有你這個月的公積金怎麼下降了?咱家還得多拿出一千多塊錢還房貸!”

“早就告訴你,不要買那個破學區房,小破房子根本就住不了人,也租不出去,每個月還要還房貸。”

“你以爲我願意呀,還不是爲了兒子嘛!你的公積金到底怎麼回事?你自己查下!”老婆掛斷了電話。

“雙減”之後,老徐一路歡天喜地,認爲兒子和自己都解放了。市面上那種補習班不見了,但孩子的“卷”壓根沒有停止。就他兒子的這個奧數班來說,在同一個小區居住又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的五個孩子,請了一個老師輪流在各自家裡的客廳上小班課,費用比原來送出去上補習班還要貴。

坐在老徐前面的男同事到底是把煙戒了。別人過來找他一起去抽一顆的時候,他都擺手說,“媳婦兒不讓抽了。”其實老徐明白,三天四十塊錢的煙,一個月就要400塊錢。400塊錢,省下來吃飯的話,差不多可以吃一週。

人到中年的老徐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他平時並不抽菸也不喝酒,幾乎沒有什麼喜好,頂多就是愛看書。大不了就不買書,把家裡那些存貨翻來覆去多看幾遍。可是這樣還是不能夠節省出錢來。直到老徐發現一瓶礦泉水要三到五塊錢,他一天至少要喝兩瓶,這是一個可以省錢的捷徑。於是在網上買了那種兩升裝的噸噸杯,每天帶到辦公室裡來接一大桶水,正好兩升,回家喝。

這天晚上十點多,老徐剛從辦公室走出來,就被保安攔住,“哪個部門的!”老徐倒沒慌,就是不好意思,他隨口報了一個部門的名字。老徐害怕被保安發現,自己的頭髮沒擦乾。沒錯,老徐剛纔到單位的淋浴間衝了個澡。

老徐所在的部門,由於工作特殊性,安排了淋浴間。以前,他們需要淋浴的機會並不多,所以淋浴間多半是閒置的。但如今,老徐每天晚上在家,看着老婆跟兒子,自己總忍不住自責。一次,他在家裡一個人喝了酒,被老婆看到,大發雷霆。“我不是心疼這點酒。你現在遇到這麼點破事,就催頭喪氣,以後遇到大事怎麼辦!”老徐覺得老婆說的很有道理。從那之後,每天晚上七點多,從家跑到單位,不多不少,六公里。然後在單位衝個澡,再騎共享單車回家。又鍛鍊身體又省錢。

偏偏今天被抓了個正着。老徐好面子。生怕被保安察覺,這件事萬一聲張出去,實在太丟人了。“再說如果有人知道以後,跟我一樣的想法,也跑來洗澡。遇到了,豈不是更爲尷尬?”

老媽不敢看病

“兒子,你這快一個月沒回來看我跟你爸了,你最近啥時候回來,我們包餃子吃。”母親給老徐打來電話。老徐心裡一緊。

母親的電話,老徐是不敢不接的。兩個老人都已經快80歲了,主動打電話過來,肯定是有事。兩個老人家輕易不捨得打電話,雖然現在電話通話都是免費的,但老人家生怕自己沒弄好,再多花了什麼錢。

“最近單位的事有點多,我還加班呢,過一陣子的吧?”老徐其實連續三個月沒有給父母生活費了。以前老徐習慣於每個月給父母八百到一千。自從開始降薪,老徐只能從父母的身上省錢。每次想到這一點,都讓他心裡彆扭。

老婆孩子可以不回去,老徐到底是不放心,回去看看。這一去可了不得!原來母親總覺得胸口不舒服,父親認爲是胃疼,要帶母親去醫院。老徐忙說,“找個時間,我陪你們倆去。”父母則說不需要他。

“你是姓徐嗎?”老徐接到陌生的電話,先是一愣。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自顧自地說起來,“有一對老頭老太太,沒帶電話,說是你爸你媽,讓我給你打電話。”老徐有點急了,“他們在哪裡?”“在醫院啊!”對方隨即說了個醫院的名字。

老徐趕到時,只見父母坐在門診室外的椅子上,此刻看起來小小的兩個人。老徐急忙走過去,就聽見父親在埋怨母親,“做個胃鏡,你緊張什麼!換做別人,都做完了。就你,做不下去。”看到老徐走過來,父親忙又懟了母親一句,“你還把兒子折騰過來了。”

母親也沒吭聲,她知道父親表達關心的方式總是急赤白臉。但母親的確做不了無痛胃鏡,她過於緊張了。醫生嘗試了兩次,“你們考慮一下做全麻的吧!”醫生建議。

怎料到了麻醉科,麻醉醫生不同意給母親做全麻,對老徐說,“你媽媽這種情況,最好先去做心臟檢查。心臟確實沒問題了。我們再給你做。”父親又激動起來,“怎麼這麼麻煩?”母親也說,“太麻煩就不做了。”麻醉科醫生還算耐心地解釋,“人麻醉以後,很多反射都變得很遲緩,甚至會沒有。萬一老人出了麻煩,也很難及時搶救。”這一番話可把兩位老人嚇壞了。老徐倒希望父母做一次心臟檢查,怎奈此時兩位老人都堅持不做。老徐便勸說父母再去一家更大的醫院檢查,“萬一別的醫院有辦法做檢查呢?”

到了另一家更好一些的三甲,由於是臨時趕過來的,醫院裡只剩下專家號,要98塊錢。老徐二話不說,就要掛。母親力氣大得驚人,把老徐一把薅了回來,“這麼貴!我不掛!”此時父親也站到了母親的一側,“現在醫生都是靠看檢查結果判斷,普通號沒有了,就以後再來,也不是非要今天不可!”

後來,老婆勸老徐,“孝順孝順,要孝也要順。老人也沒糊塗,他們自己能決定。”話雖如此,老徐還是有些不放心。

隔了幾天,母親大概是難受得厲害,決定再去一次醫院。這次,老徐開着車陪他們一起去。父親說既然去三甲好幾次,都沒有看上醫生,這次去一個小一點的,估計人少,可以多問問醫生。老徐想起老婆關於孝順的那番話,便同意了父親的想法。

最後一家人去了一家二級醫院。病人也不少,好在醫生很耐心,聽完一家三口的講述,認爲心臟問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於是做了心電圖和心臟彩超。好消息是沒什麼特別嚴重的病變,壞消息是需要進一步檢查確診冠心病。

哪裡想到,到了這個時候,父母二人又不肯檢查了。“檢查了又怎麼樣?反正有了結果,也是要吃那些藥,不如現在就先吃着。要是好了,就說明有效果。”兩位老人家爭先恐後地說着。老徐聽來,也覺得有些道理。

回家路上,一家三口在車裡,母親忽然問,“你最近的工作怎麼樣?”老徐用調收音機掩飾慌亂,“還好啊!”“我和你爸都不需要錢,你也不用給我們錢,把你們一家三口照顧好就行。”“你要是錢不夠,就管我們要!我們有錢。”兩位老人就像是小時候的自己,在學校裡沒考好一樣,生怕父母責打,爭先恐後地表態。

從那之後,老徐每天都會問問母親的心臟感覺如何?父親的高血壓有沒有按時服藥?過了不到一週,母親讓老徐下班以後回去一趟。老徐心裡咯噔一下。

老徐一進屋,母親就拿出一萬塊,“孫子不是要過生日了嘛,給孫子的。”老徐心裡一酸,生日還有一個多月。給完錢,父母就趕老徐回家,“沒給你準備飯,快回家去吃。”老徐下了樓,坐車上哭了。父母捨不得花錢給自己看病,卻拿出了口挪肚攢的一萬塊錢給自己度過難關。

哭有什麼用!老徐只流了不到一分鐘的眼淚,就流不出來了,“矯情!”他在心裡暗罵自己。

接下來幾天,老徐在單位內部網的辦公平臺上,從電話本里各個部門一個一個地分析。他現在所在的部門屬於二線部門,和一線部門相比,不僅權力小,關鍵是收入低。他打算找一個收入更高的部門。

當老徐看到一個同樣是二線部門,但屬於實權部門,而且能夠跟一線部門的業務打配合的部門時,眼前一亮,他的老領導目前就在這個部門當書記。

“晨哥,我在原來的部門幹了十多年,業務熟門熟路的,沒有什麼挑戰性。您這邊需不需要人?我來過來學習學習、嘗試嘗試。”老徐對面前只比自己大兩歲的男人畢恭畢敬。

“歡迎歡迎!我們這太需要才子了!不過我現在沒有這個權力。最近吶,可能會內部招聘。到時候你看看哪個崗位感興趣,過來先跟我說一說,問題還不大。到時候我們一起努力。”老領導的這番回答像是同意了,又像是沒同意,言外之意還是得老徐自己爭取。但這已經給老徐很大的信心,在如今這個情況下,有這樣一個機會,是多少人眼紅的。

內部招聘的信息是在20多天之後發佈的。據說報名的人有七八個,都和老徐的想法類似。老領導偷偷告訴老徐這幾個人的情況,指導了他一下。

競聘的材料準備完了,面試的答辯也算順利,可這個部門的一把手部長沒那麼強烈的意願讓老徐來。老領導雖然是書記,但還是要聽部長的。

“你要是確實想來試一試呢,我就先給你辦一個借調。借調半年吧!你跟部長也熟悉一下。感覺確實能來,再辦正式的調動。”聽老領導的語氣,也算是盡力了。老徐心裡不太樂意,還有些忐忑,人還沒去,一把手已經不想要他。

換做以前,老徐肯定是不會去的,覺得丟人,又不想費力氣跟領導搞好關係。但今日不同往日,既然已經邁出了這一步,如果不去,必然會得罪了這位老領導,“說要去的是我,再說不去的也是我,不就成了忽悠人家?”

硬着頭皮到了新部門的老徐,在發工資的第一個月就興高采烈地向老婆邀功。原來那個月工資直接多了五百塊錢。

五百塊錢,可以讓一個40多歲的男人高興得像個孩子。

稿費

每個月多了五百,並不能切實解決拮据的局面。老徐就像是在水下憋氣許久的人,這五百塊不過是短暫地把頭露出水面,換了個氣。

在老徐不知道如何找到出路時,他正蹲在廁所刷着手機。忽然眼前一亮,“她什麼時候開始賣這些護膚品的?”老徐點開了以前部門女同事的朋友圈,沒想到這個圓臉短髮愛笑、看起來很單純的女同事,居然從2021年就開始做微商。也許是因爲老徐不再和她一個部門,她便重新給老徐在微信上分組,老徐才得以看到之前被她屏蔽的朋友圈。

老徐一開始是羨慕,後來是覺得自己也可以做。老徐微信上有好幾個賣莆田鞋的。也經常會看到他們發消息找二級代理。“做你的代理有啥要求?”老徐的本意是問每個月有沒有銷售金額的要求,沒想到對方來了句,“頭一個月,你先每天都發10條以上的朋友圈,展示我們的鞋。合格了才行。”

這有什麼難的!一口答應下來。對方立刻把要發的圖片和文字發給老徐。老徐在發第一個朋友圈時,忽然猶豫了。

“發了嗎?”對方問。老徐半天才回答,“不好意思發。”“做微商就不能太要面子,你這麼擔心別人怎麼看你,肯定賣不出去貨。我這也不要求你囤貨,就要求你發個朋友圈,你都感覺這麼爲難……”對方連字都懶得打了,直接用語音接發過來一大堆帶着臺灣腔的話。

“你的公積金怎麼還是2800塊錢呢?上個月還是3400呢?”老婆等兒子睡了,才問老徐,“已經有五個月了。這個月我要問我爸媽借錢了。我爸媽問我,我很難回答的。”

老徐沉默地翻了個身。“你不要不回答我,我也在想辦法。但我家裡也會奇怪。我妹妹一家,以前都不如我們的,現在人家都不需要我爸媽資助了!”老徐還是不吭聲。老婆忍不住給了他一柺子。“睡覺!”老徐吐出了這兩個字。

老徐又開始看網上關於招聘的信息。他下載了一個招聘APP。以遊客身份篩選“兼職”,發現沒有門檻的工作幾乎不存在,連家政、清掃一類的工作,要麼需要資格證,要麼需要的是全職。老徐自我寬慰我,好歹也是知識分子,還沒落魄到需要幹體力活的程度。

無意中,老徐發現有招聘“家庭諮詢師”的兼職,雖然工作時間寫着“不確定”。但他想起之前考過心理諮詢師資格證,還是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那天一下班,老徐就從牀底下翻出資格證。

在投簡歷的時候,APP要求老徐不能再用遊客的身份登錄,要創建自己的個人簡歷檔案。除了畢業院校和所取得的資格證以外,相關的實踐經驗或者業績證明上,老徐發現可以寫的幾乎沒有。體制內的那套人力激勵打法,到了社會上顯然水土不服。

老徐滿懷希望,把簡歷發給了十多個發出招聘的公司。最開始的幾個,還挑選了一番,看看公司的地點,考慮一下自己是不是能開車過去。等投了四五個,他索性看都不看,隨心所欲地撒網。

等了幾天,一個聯繫他的都沒有。老徐最開始還滿滿的信心一點點瓦解。原本還打算端一端架子的老徐,隔着手機開始主動發起聊天申請。反正沒有人知道手機這端的老徐到底是什麼樣子、是哪一個人?

有的HR利落地說老徐的經驗不夠,不滿足他們的要求。還有的HR說話很鋒利,“你現在年紀太大了,還出來做兼職。這種情況怎麼可能好好做呢?”更多的人則乾脆就不搭理老徐。

看來中年人想找到工作,只靠着自己的能力是難上加難。老徐合計一番,聯繫了之前和自己的單位有過合作的一家諮詢公司。那家諮詢公司的業務裡也有心理諮詢這一部分。雖然老徐不常聯繫了,但這點面子應該還是會給。

果然,老徐提出想嘗試當心理諮詢師的想法後,很快就被對方答應了下來,並且交給老徐一個項目,是編寫大概十份培訓的課件。老徐那個月過的特別開心,每天下班後一直幹到凌晨一點才睡覺,月底諮詢公司很痛快地給了老徐8000塊錢的勞務費。老徐自認爲拿的內心無愧。

然而,當老徐再次問對方有沒有類似的工作可以介紹給自己時,對方很客氣地說,自己公司也不處理心理諮詢方面的業務了。老徐再傻也明白,這是人家也不想當冤大頭了。

老徐的老婆聽說這件事之後,對老徐說,“你以前接觸過不少這些小公司,你現在完全可以問問他們,能不能去到他們那做個兼職?總比你自己在APP上大海撈針一樣的投簡歷,希望要大。”

老徐乍一聽也覺得有道理,於是的確也這麼做了兩家。老徐一共拿到了一萬塊錢。就在他準備繼續這麼操作下去時,接到了一通電話,“徐老師嗎?你到某某樓的某某號房間來一趟。”是單位的紀委打來的。老徐不知道哪裡做錯了,心卻提溜了起來,又努力自我安慰,“紀委一般只抓領導,我這種小沙勒彌,人家怎麼會費勁力氣來找我的麻煩。”

到了指定的地點,發現是一處名爲談話室的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後面擺着兩張椅子、一臺電腦、一臺打印機。桌子對面兩米遠處是一張椅子。房間的窗戶上被用鐵欄杆封閉起來。

單位紀委的兩個幹事坐在對面,一個人負責談話,一個人負責記錄。談話的人從爲什麼調換部門、和以前的合作公司爲什麼保持聯繫、現在已經聯繫了多少家合作公司、有多少收入……“爲什麼要不經過單位審批,就私下裡接合作公司的工作?你知不知道體制內的正式職工如果兼職,是需要經過單位批准的?”對方語氣聽起來嚴肅,但也算是解開了老徐內心的疑惑,“是有誰舉報我嗎?我承認自己做兼職,但是我不知道單位不允許。”

“你爲什麼出去做兼職?”負責記錄的女幹事忽然開口。也許這個問題過於不專業了。但老徐還是一五一十地回答,“咱們單位不是降薪了嗎,我這點錢養不活家裡,就琢磨着多賺一點。”“你的想法無可厚非,但是不能用這種方式。”負責談話的幹事義正言辭。

老徐最討厭這種90後還沒結婚或者已經結婚、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那我能做什麼賺錢呢?”“按要求都不能。”“那你沒有壓力,當然可以說這個話。你要是有經濟壓力,怕是也說不出來!”老徐有點開始懟對方了。談話員要反擊,記錄員搶先開口了,“徐老師,我們這有錄音的,你不要激動。”

老徐那天回來以後,心裡不太舒服。他也沒和老婆說。單位要他把之前賺的一萬八上交。老徐很強硬,“我都花了,家裡等着用錢呢!不然誰能這樣拼。”於是單位說要每個月從老徐的工資里扣五百塊。

老徐聽到這個處理決定,二話不說,直接去找單位的紀委書記反應情況,“以前我是挺怕的。現在不怕。不這樣去找去鬧,我該怎麼活?我家裡該怎麼活?”

紀委書記拍板,讓老徐寫一份檢討,至少三千字,深刻剖析自己的思想,罰款就不用扣了。老徐二話不說,連夜寫完,交了上去。“這篇檢討,單位可是給了我一萬八的稿費。”他半開玩笑。

開滴滴

老徐學聰明瞭。他不能每次都等到發了工資再考慮如何湊錢。這次,他也有了底氣和老婆商量,“我這面能想的辦法也都想了,還差點被單位處罰。要不你問問你家裡?你也知道我爸媽都是農民,確實拿不出什麼錢。”

這次老婆也算是爽快,“我這兩天就回去和家裡說。”老徐的老丈人的家底到底比老徐家裡強的多。但三年的疫情讓實體的生意不好做。老丈人說自己在五愛市場的牀子雖然還租着,租金已經不如以前了。特別是現在五愛市場的生意也沒有以前好,所以租金能按時收到已經謝天謝地。不管怎麼說,三個牀子的租金也要比老徐三個月的收入高得多。

又過了幾天,老婆讓老徐跟着自己回去。老徐的丈母孃給準備了五六個菜,老丈人準備了一瓶酒。老徐喝白酒過敏,不嚴重,但難受是一定的。老丈人讓他喝,老徐不敢不喝。喝了不到二兩,老徐的嗓子就腫了起來,說話也有點吃力。老婆看了心疼,埋怨老丈人,“爸,你這是幹嘛!”老丈人也臉紅脖子粗,“女婿半個兒,我平時不好說你。這次我一定要說說你。咱們男人,一定要在外面彎下腰賺錢,也要讓家裡人能挺起胸膛地活着。”老徐也不吭聲,搗蒜一般點着頭。

一頓酒,一頓罵,老丈人答應老徐兒子的學雜費、補課費,由他們負擔。但老徐兩口子的生活費,還有學區房的貸款,他們不負擔。老徐和老婆都挺高興,但又高興不起來。

兒子說,“爸爸喝的好像是關公!”老婆敲了一下兒子的頭,“不許胡說!”老徐回家立刻吃了脫敏藥。但還是難受了好幾天,一直咳嗽。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受不了了,直接問老徐,“你是不是得了肺炎啊?”老徐打着哈哈,“肺炎個屁!”對方又說,“那就是年紀大了。”

話趕話一樣,剛調侃完年紀大了,部門就安排老徐出差。老徐那個月腰椎間盤突出有點復發了。換做以前,他就拒絕了。但出差意味着每天可以拿到一百塊錢的補貼。老徐二話沒說,提了出差申請,買了機票。“大不了就買止疼藥帶上!”

人還沒出發,單位財務忽然通知老徐,訂票金額超了。老徐上次出差,還是七八年前。“單位前幾天發佈了最新的訂票上限。普通員工不能買超過四折的機票,領導不能買超過五折的機票。”老徐驚訝,難道單位已經到這個程度了嗎?

“那現在咋辦?”老徐問。“退票,重新訂票。”財務乾脆利落。“那退票費呢?”“你這是個人失誤導致的。單位肯定承擔不了。”財務乾脆利落地堵住了老徐的癡人說夢。

那次出差,老徐退票費花了一百六。給他心疼夠嗆。他也反思,是不是自己過於小氣了?但一百六十塊,意味着一家三天的飯費。雖然老徐並沒有到揭不開鍋的情況,但降薪從百分之十五到了百分之二十,已經讓他捉襟見肘,以前感覺溫飽無憂的日子,變成了對未來的擔憂。

老徐以爲這都是自己一個人的心理問題。中午去食堂時,路過單位停車場,看到以前部門裡一個臉盤子挺大的男同事,從一輛綠牌電車上下來。“你混得不錯啊!都換車了!還是有實力!”老徐打了個招呼。“徐哥,你別取笑我了。我這是沒辦法,把以前的油車賣了,換了輛電的。油太貴了,開不起。”

老徐疑惑,油價貴,這不假。可大臉盤同事家距離單位才三公里,怎麼就開不起?對方私下告訴老徐,他去開網約車了。老徐聽完,眼前一亮。

老徐按照網上的指導,下了幾個APP,又分別進行了視頻認證,就開始接單了。幾乎是沒啥門檻。但他開了兩天,賺了大概一百二十多塊錢。加油花了九十多。老徐一看,還真要換個電車。

老徐的車自身就重。牌子又不保值。做了評估,大概不到四萬。好在經濟代步型的二手電車也就兩萬出頭。可中間商不同意先支付老徐那輛油車的款,要等有人下單,老徐才能拿到錢。

老徐和老婆商量後,決定先買一輛電車開網約車。先開半年,如果賺錢就繼續幹,如果不賺錢,就把電車賣了。估計也不會賠多少錢。

老徐從決定開網約車開始,再也不肯在辦公室裝模作樣了。他急着去開車賺錢。“千萬不要和乘客發生衝突啊!不然咱們可就吃虧了。”老婆千叮嚀萬囑咐的。

老徐發現開電車可真划算,一天充電才二十多,能跑四百公里。老徐跑上癮了,一晚上能賺到小一百。另外心情會好,不然總是在家裡悶着,越呆心裡越慌。老徐早則半夜收車,晚則幹到凌晨一點多。週末的時候就直接幹個通宵。

和一些喜歡跑機場等長線的司機不同,老徐喜歡跑市內。過了夜裡九點,這個城市裡剩下的只是燈光的喧譁。一次,一位乘客忽然問老徐,“你這個人有點意思!”老徐不明白。“別人的車裡放的都是HIGH曲,你這裡放的是鋼琴曲。”老徐被乘客這麼一誇,有點不好意思。他對音樂沒啥研究,偶然發現鋼琴曲和班得瑞這樣的音樂,能讓自己心裡不那麼繃着,纔開始一直播放。

大部分的乘客都挺好的,老徐碰到比較多麻煩的乘客,除了喝多的外,就是住在七拐八拐的小區裡,還非讓老徐到裡面去接。“我真找不到你這個地方。”老徐對乘客說。“你怎麼這麼笨!”乘客一邊不滿意一邊自己走出小區。“怪不得要開網約車,腦子笨得跟漿糊一樣!”乘客上了車又埋怨。“這不是失業了嘛!”老徐半開玩笑地說,“您別生氣,我給您安全送到目的地。”

“失業”,會讓大部分乘客變得寬容。似乎老徐在他們眼中,因爲“失業”兩個字而變成了需要被同情的人。

沒想到,隨着單子日益增加,遇到的乘客類型也越來越多。開始有乘客說下車再付錢。老徐想,反正平臺負責收錢,也不需要擔心。哪裡想到,對方沒付錢。老徐找到平臺,平臺說,客人留得手機是空號。那單七十多,老徐憋屈得只能找一棵樹,蒙踢了兩腳。

“小夥子,你先付了錢再下車。”老徐現在對超過十五塊錢的訂單,都用商量的語氣,堅持乘客付款後再下車。

兒子倒對老徐新買的電車很滿意,高高興興地說,“還是新車大,長得帥!”的確,電車設計得還挺有科技感的。

這天,老徐早上醒來,四點多,天矇矇亮。他發現老婆沒在身邊,在家裡轉一圈,老婆不在家。這大清早的,人能去哪啊?

老徐睡眠少,但質量高,不容易醒。通常一覺到天亮。那天不知道怎麼了,老徐心裡先是害怕,似乎也能理解,也許老婆可以找到更好的人。

等老婆在早上六點左右進屋,老徐正在廚房裡做早飯。“從哪回來的?吃飯了嗎?”老徐邊問邊看到老婆手裡拎着的豆漿油條和豆花,“洗手,叫兒子過來吃。”

老婆沒去叫兒子,而是把車鑰匙放在櫥櫃檯面上,“我也去開網約車了。”老婆早上上班前開兩個小時,也能賺到四十塊錢。老徐五味雜陳,可妻子卻忙着給孩子穿衣服,送孩子去上學。

老徐想跟老婆談談,但生活讓老夫老妻之間,不需要言語也可以明白彼此的不易與心思。

週末,老徐拉了一對夫妻去當地的大學。老徐也還以爲二人是去看孩子,聽兩個人聊天,才知道是去上課。“去上課的兩口子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紀,人家可以拼一拼,我爲啥不可以!”

不過單位不認可第二學歷,老徐也沒打算出去自謀出路。他左思右想,決定參加法律資格考試。雖然難,一旦通過,就有了去律所實習的資格,有了當上律師的希望。將來萬一裁員,也不至於兩手空空。當然,老徐也知道自己年紀大。他就是想給自己一點希望,不然心裡害怕。“聽說這個考試很火,那一定少大家看到了缺口。多些本事,將來總會多些可能。”

老徐調整了網約車的時間,每天晚上十點一定回家。書桌上擺着的一整套法考書籍,正等着他去學。

每天晚上,老徐彷彿回到學生時代,可又與二十多年前的大學時代不同。那時他期待着畢業,到了大學四年,就可以畢業。可這一次,他卻確實感覺到,未來真的要靠自己,再拼一把。這是能看到並且能走下去的唯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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