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精選》病人會自己選時間走

有時候,家屬會希望臨牀醫師幫助延長病人的生命過某個時間,好讓他們能夠完備一些事情,以迎接病人最後的時刻到來。(示意圖/ shutterstock)

身爲臨牀醫師,總是不可避免地遇到有一天要送手頭上的病人回家。有時候,家屬會希望我們幫助延長病人的生命過某個時間,好讓他們能夠完備一些事情,以迎接病人最後的時刻到來。

還在見習、實習時,遇到這種狀況,常聽老師告訴家屬:「我們會盡力達成你們的希望和要求,但是病人什麼時候要走,是他自己決定的,有些時候可以拖很久,有些時候會很快就沒有了。所以如果病人離開的時間不如預期,也請你們諒解。」

一開始我只是有樣學樣地照着這麼說。直到當住院醫師第一年時,第一次到加護病房,遇到了阿原,我才發現原來老師說的「病人會自己選時間走」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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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歲的阿原在工作時頭部受創,送醫急救。進到加護病房時,頭上包着紗布,身上插着衆多管路,昏迷指數只有最低的三分,是完全的昏迷,不只對語言指令沒反應,對疼痛刺激也完全沒有反應。

一個禮拜過去,他又因爲遲發性顱內出血再開了第二次刀,卻還是一點清醒的跡象都沒有,心跳、血壓也都呈現中樞神經衰竭的情況。照常理推斷,應該很快會走。

阿原與越南籍太太阿雪結婚後,生下一個可愛的胖小子乖寶。每天中午的加護病房會客時間,阿雪總是抱着還沒滿一歲的乖寶來看他,臉上的眼淚像沒斷線的珍珠。偶爾阿原的心跳有些微異常波動,阿雪就像是得到上天的恩賜一樣,緊緊地抓着丈夫的手,激動地用帶着越南腔的國語問護理人員:「是不是阿原知道我們來了?是不是他要醒來了?」

看着阿原始終只有三分的昏迷指數,我們實在很難給出符合阿雪期待的答案,只能安慰她說:「阿雪,聽覺是人類最後喪失的知覺,或許阿原聽得到你說的話,你就多跟他說說話吧!」

她努力忍住眼淚,教着還在牙牙學語的乖寶喊「把拔」……

見阿原的病情每況愈下,差到心跳隨時可能會停,我告訴阿雪:「如果還有誰想來看阿原的,你趕快叫他們來,不然就來不及了。」

隔天中午,阿原的姊姊從臺北趕來高雄。得知弟弟的狀況這麼糟糕時,她對我們說:「醫生,我能不能拜託你們,拜託再幫我們阿原撐過這兩個禮拜。兩個禮拜就好!」

看着螢幕上只剩40 mmHg的收縮壓和每分鐘只有四十下的心跳,我爲難地說:「可是我們能用的升壓劑和強心劑都用了,劑量也都已經是最高,但阿原的血壓現在連正常人的一半都不到。不要說兩個禮拜了,以他目前的狀態來說,任何時候過世都有可能……」

姊姊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說:「醫生,拜託你,我拜託你儘量幫幫我們。阿雪纔剛嫁過來沒幾年,孩子還沒一歲,家裡都靠阿原在賺錢。我家裡的狀況也沒有多好,沒什麼辦法幫她。但只要再過兩個禮拜,再兩個禮拜!阿雪就能領阿原的補助。如果領得到,多少能幫幫他們母子往後的生活。但要是領不到……」她說得泣不成聲:「他們母子倆要怎麼辦哪!」

面對聲淚俱下的請託和手心傳來的溫暖,我實在很難說出拒絕的話,只好吶吶地回說:「姊姊,我真的沒辦法向你保證能讓阿原撐多久。不然這樣好了,我會盡量幫你們撐,但離開的時間就讓阿原自己決定,好嗎?」

人的意念,能讓一個收縮壓40 mmHg、心跳只有每分鐘四十下的人活多久?

理論上,我們會預期這個病人快要死掉了,有時甚至叫來救護車,準備將病人載回家,讓他落葉歸根。但是阿原在這樣的心跳與血壓下,撐了足足兩個禮拜。

那天早上十點多,還沒到會客時間,阿原的姊姊卻按門鈴說要進加護病房來看他,我心想應該是補助申請過了。

果然,姊姊一拿到補助核可的文件就急忙趕來醫院。她俯在阿原耳邊,輕聲告訴弟弟:「原仔,阿雪申請到你的補助了。你看,我手上已經拿到公文了,你可以安心了。」

一整個早上,阿原就像過去那兩週,維持40 mmHg收縮壓、每分鐘四十下的心跳不變。但說也奇怪,就在中午會客時間,阿雪帶着乖寶來探望他之後,所有數字便緊接着直落到零……

姊姊和阿雪向我道謝,謝謝我讓阿原撐過這兩個禮拜。可是我想她們最該感謝的是躺在病牀上,在我們都以爲不可能的情況下,努力地撐了兩個禮拜的阿原。

後來,在對末期病人的家屬解釋病況時,我常想起阿原,會這麼告訴家屬:

「病人什麼時候要走是他們自己決定的,也許很快,也許還要一段時間。

「不過,在他走之前的這段時間裡,我們可以再想一想,有沒有什麼人是他想見但還沒來看他的,他是不是有什麼心願還沒完成,我們可以趁這段時間趕快幫他完成,讓他能夠安心地離開。」

【內容簡介】

讓人心痛的是,有時活下去是如此艱難的事。

昏迷指數三分是最重度的昏迷,眼不會睜、口不發聲、肢體毫無反應。

每分鐘心跳低到四十下的他,在深度昏迷之中,竟驚人地挺過兩週,撐到孤苦伶仃的妻小終於有了活路──原來這是真的,病人會自己選時間走……

醫護在第一線分秒必爭地救人,但家暴、兒虐、酒駕、跳樓、自殘的苦痛,貧困的惋嘆、放手的不捨、趕不上最後一面的遺憾,誰能及時救援?

社工送來急診的幼兒呼吸微弱,斑斑傷痕的身子比貓還輕,而他三歲的腦竟因嚴重受虐,萎縮得像八十歲老人。

混江湖的孩子瀕臨腦死,老父親悲傷地拒絕捐出器官,只因深信:「他心是壞的,全身器官一定也是壞的。」

阿公送跌倒的阿嬤入院,卻沒想到相依爲命的妻子因顱內出血,連一句最後的道別都來不及說。

一邊是子女爲了愛,堅持搶救父親,即使救到全身滲水、皮膚黑紫;一邊是兒子含恨地要求救到底,他要拋家棄子的父親不得好死。

酒駕撞死人的傷患接回斷掉的右手,但每天一到車禍時間點,那手便不受控地掐向他的脖子,像有了自己的生命。

這不是八點檔、不是小說,而是「外傷及重症外科」唐貞綾醫師的工作現場,專門收治重症患者、瀕死病人。在這裡,醫護人員跟時間賽跑、和死神拚戰、與人性拔河。眼前性命交關的病患,每一下心搏都是不可輕忽之重,更是生命最震耳欲聾的吶喊。

【作者簡介】

唐貞綾

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外傷及重症外科】主治醫師

從小到大都以爲自己會念中文系,高中時也被所有人認爲會念文組,最後卻選了理組,考上醫學系。

不是雙子座,不過,矛盾因子強烈地存在身體裡。會拿着手術刀在急診室跟死神搶人,也會當愛哭鬼,解釋病情解釋到自己躲在旁邊哭。唸的是最崇尚實證的醫學,但相信鬼神,會到廟裡拜拜收驚。

擁有總是選到不賺錢的次專科的專長,心臟外科、重症、外傷在健保底下都慘賠,但依然以身爲這些科別的醫師爲榮。

在醫院治療病人是工作,而寫作是治療自己的方式。

2016年加入臺灣路竹會,赴斯里蘭卡義診。

高醫「到院前創傷救命術」(PHTLS)課程主持人、美國國家救護技術員協會(NAEMT)「到院前創傷救命術」(PHTLS)指導員、高雄市物理治療師公會2020繼續教育課程講師、臺灣外傷醫學會2017外傷教育課程講者、壯闊臺灣聯盟「I Can Help」緊急應變課程顧問等。

擔任高醫外傷及重症團隊粉絲團「瓦肯人的碎碎念」撰文小編「唐唐」,併爲遠見華人精英論壇網站「外傷重症說書人」專欄作家。

《昏迷指數三分》/ 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