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散文】蕭鈞毅/不忍世界傾敗

駱以軍《如何抵達人心,如何爲愛畫刻度》。(圖/麥田提供)

推薦書:駱以軍《如何抵達人心,如何爲愛畫刻度》(麥田出版)

從《妻夢狗》、《遣悲懷》等小說裡開始明確地思索,討論小說的內在時間、世界觀、邊界等等議題起,駱以軍就不只一次明確表達他對小說之「愛」。小說,二十世紀以來的偉大發明──小說的特異之處在駱的形容中,被描述成一個具有強烈「動態感」的文化結晶:以向內塌縮或是膨脹燃燒等種種姿態,描述、測繪人心的狀態。小說在他的語言裡幾乎是獨有雙足的生物,而他僅僅是一名「學徒」,依循小說走遠了、留在沙地上的足印,判斷它的步伐是如何將不同角色的悲苦心境踏誦出來。

「塌縮」,駱以軍的長年讀者相信對這個動詞並不陌生。無論是小說,或是評論,或是推薦序,這都是駱以軍常出現且酷愛的幾個動詞之一。塌縮可以是物理-數學意義上的表現,也可以是最直觀的,一隻沙漏漏去了一半以上的時間之後,從沙面的正中間先向下崩潰的動態。接下來,較高的四周會往中間聚攏、陷下,接着坍方。駱不只一次地以「塌縮」形容他讀過的小說,甚至是小說內文用以描述較大格局的事物如何演變──儘管他的慣用詞有許多,但我還是嘗試在此提出,「塌縮」大概是形容他的小說觀一則簡單、明確的構圖詞彙。

駱對悲劇、人性之墜落可謂迷戀,他的小說、書評也總在討論悲劇的同時,指出悲劇發生的必然性──無論故事的過程再怎麼荒謬與幽默,整個世界都將朝向有人受苦的角度傾斜──駱總在描述這樣的結構:原本完整的一切,在某個時間點,某個人,某個機關碰撞發出的第一聲後,事情便不可挽回地傾頹。而「塌縮」,是以文字將這個崩潰過程以「慢動作」呈現的具體詞彙,同時是理解駱的一個角度。

在《如何抵達人心》這本文學評論裡──或如駱自謙的讀書心得──敏銳的讀者不難發現,駱藉由諸多的文學小說與當前的時代相聯繫,向讀者展示了這些小說是如何精確地描述悲劇,描述其輪廓、氣味、光暈與色調。「塌縮」是他藉由長年的小說,甚至是新近的這本書,再向讀者訴說的,他對這個世界的文學觀:不可挽回地頹毀──也因此,當他描述到有些小說在即將傾頹的瞬間,爲角色挽留了些許愛、尊嚴或希望時,駱的行文會從趕場說書的急進,轉變成宛如向人介紹他珍愛之物時的溫柔。即使「塌縮」是他的關鍵詞,但對於能在塌陷的前一刻以優美的弧度挽回崩潰的小說,駱對其的珍愛之情,便是讀者需以後設的視角,回看駱的著作時,才較爲容易發現的核心:不忍。

不忍世界傾頹,因此迷戀傾頹的心碎時刻,再深愛有小說能將傾頹力挽的,人類文明閃閃發亮的瞬間。每當駱的著作行文到此刻,讀者彷彿都能見到對一件事物純粹的熱愛,以至於「文學」這一詞都在發光的模樣。《如何抵達人心》便是再一次地,爲讀者展現這種熱愛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