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富有天下,死後任人踐踏
兩漢之際,關中大劫,生者陷於戰火,地下世界也不得安寧。
赤眉軍入關中,大肆擄掠,西漢諸陵幾乎全被盜掘。西漢講究“事死如事生”,流行厚葬,要求死者所用如同生人。帝陵之中盡是奢靡景觀,死者穿金縷玉衣,陪葬之物不可勝數,從金錢玉帛,到車馬人偶,乃至珍禽異獸。
《晉書·索靖子綝傳》裡說:“漢天子即位一年而爲陵,天下貢賦,三分之一供宗廟,一供賓客,一充山陵”,耗天下三分之一財力,只爲營建一個死後居所。武帝的茂陵,修築時間長達53年,光是這裡面的財物拿出來,不知可以讓多少人成爲鉅富。面對如此巨大的誘惑,不少人賭上身家性命,也要盜掘陵墓,博取富貴。因此,盜墓活動屢禁不絕。
關中淪陷之後,赤眉軍不僅發掘帝陵,洗劫寶物,還有人看見玉匣裡的死者栩栩如生,心生淫邪之念,污辱屍體,連呂后也不能倖免。當然,這可能是史書的誇大之詞,但足以讓人感受到現場之慘烈:玉匣被扒開,王侯將相的屍骨暴露於野外;珍寶散落一地,遭人哄搶。這一刻,漢室威嚴蕩然無存。
建武五年(29),劉秀下詔修復長安園陵。西漢帝陵的慘狀,在劉秀心中留下了極大的陰影。等到給自己修建壽陵時,劉秀不由得憂慮起來,他說:“今所制地不過二三頃,無爲山陵,陂池裁令流水而已。”
一切從簡,不起山陵。或許,這樣才能讓自己的陵墓永遠安寧,不被打擾。
▲劉秀畫像。圖源:網絡
建武二十六年(50),劉秀來到邙山給自己的陵墓選址,在臨平亭東南處,只見“河水洋洋,舟船泛泛”。此處地勢高敞,襟山帶水,實乃風水寶地。倘若死後能長眠於此,那麼子孫萬代都將因此而受益。將作大匠竇融說:“園陵廣袤,無慮所用。”也就是說,空間足夠寬裕,適合大興土木。
繼東周之後,北邙山再度迎來了長眠的王者。
東漢即位有14個皇帝,其中兩位少帝被廢,因此僅修建十二座帝陵,除獻帝禪陵位於今焦作市修武縣境內,其餘均在洛陽附近。
根據《帝王世紀》的記載,東漢帝陵可分爲南北兩個區域:洛陽城西北方向有5座帝陵,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順帝憲陵、衝帝懷陵、靈帝文陵,又被稱爲“邙山五陵”;東南方向有6座帝陵,明帝顯節陵、章帝敬陵、和帝慎陵、殤帝康陵、質帝靜陵、桓帝宣陵。
▲東漢帝陵分佈。圖源:錢國祥《東漢洛陽帝陵的佈局與歸屬辨析》
唐人王建詩云:“北邙山頭少閒土,盡是洛陽人舊墓。”古時的洛陽城是一個熱鬧而又巨大的名利場,世人在其中享受着榮華富貴,也追逐着功名利祿。而洛陽城附近的臺地則埋葬着無數帝王將相,不論他們生前多麼顯達,死後都歸於沉寂。
如今,我們站在邙山之上,看到的也不過是幾個小山丘。而且,由於盜掘嚴重,加上文獻散佚,人們對於哪座陵冢歸屬哪位皇帝,都無法下一個確定的結論。
關於劉秀的原陵就有一個疑問。在孟津老城西八里,黃河南岸的白鶴鄉鐵謝村,有一個叫“劉秀墳”的地方。傳統觀點認爲,劉秀墳就是原陵。此地有陵冢、光武祠,還有歷代的石碑,時代最早者爲北宋開寶六年(973)的《大宋新修後漢光武皇帝祠碑》,記載了宋初重修光武帝祠之事。
極有可能是宋人把原陵的位置搞錯了。劉秀墳距離東漢洛陽城址13公里,即漢代約30裡,遠遠超過了典籍記載的15裡。而且,鐵謝村海拔太低,不符合“風水”。在邙山上,人們發現了三座獨立大冢,自北向南依次爲大漢冢、二漢冢和三漢冢,其中,大漢冢封土直徑約 156米,規模最大,距離東漢洛陽城約6.2公里。因此,大多數學者認爲,大漢冢纔是原陵。
與西漢帝陵相比,東漢帝陵面積縮小,設施簡化,結構減省,大量隨葬瓦器。這些都要歸功於劉秀的提倡。劉秀死時,曾下遺詔:“朕無益百姓,皆如漢文皇帝制度,務從約省。”他希望能像漢文帝一樣實行薄葬。
在西漢諸帝中,漢文帝是一個異類。他修陵墓,用瓦器,也不起封土,開創了皇帝薄葬的先河。西漢末年的劉向曾說過一個故事。一日,漢文帝來到霸陵,大概是感到生命無常,於是交代起後事:“以北山石做外棺,用苧麻絲絮堵住縫隙,再用漆粘起來,這樣還能破開嗎?”有人回答:“假如棺裡有誘惑,即使用南山做石槨,也會有縫隙。如果裡面沒有誘惑,即使沒有石槨,也不用擔心。”言下之意,只要沒有金銀財寶,就不會有盜墓賊惦記。劉秀推行薄葬,應該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
嚴格意義上說,兩漢的薄葬其實並不薄。漢武帝時,就有人從霸陵盜取錢幣,將大量貨幣埋入地下,顯然是厚葬的行爲。劉秀之子、中山王劉焉死後,調來河北各郡的名貴柏木和黃腸石,徵發六州十八郡的勞役,大修陵墓,極盡奢侈。
到了曹魏時期,帝陵規模繼續縮小,不封不樹,帝陵無地表標識,陵寢建築也少,也沒有珍貴的陪葬品。正如曹丕在《終制》裡說的那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喪亂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掘,至乃燒取玉匣金縷,骸骨並盡,是焚如之刑,豈不重痛哉!”
從長安,到洛陽,不知上演了多少厚葬致禍的慘劇。無論多麼顯赫的權勢,總有消散的一天。
▲曹丕。圖源:影視劇照
劉秀自然無法想象兩百年後的場景。在他的時代,新王朝正冉冉升起。若要奠定萬代之基業,必須解決一個名分問題:再建漢朝,究竟是中興,還是創業?到底是尊崇漢統,還是別於漢統呢?
當時,長安被攻破,宮室遭焚燬,帝都成廢墟,典章圖籍不知所蹤。漢家制度,無從傳續。舊典不存,也無舊臣。劉秀的身邊,基本上都是豪族強宗。他起家時,得到了南陽豪族的支持。平定河北,又拉攏了鉅鹿、真定、漁陽等地的豪族。同時,他又與扶風竇氏、安定梁氏、扶風馬氏等關隴人士聯合。可以說,豪族就是東漢王朝的支柱。
或許,東漢陵墓規模的縮小,也與此有關。在西漢,國家掌握了一個龐大的人口羣體——刑徒,他們是修建宮室陵墓的主要勞動力。到了東漢,很大一部分人口要給豪族吃掉,國家能夠役使的勞動力減少,如何能完成西漢那般規模宏大的工程?
地下世界還有許多變化。西漢時期,皇帝和皇后雖埋葬於同一陵園,但位於陵園內的不同位置,但在東漢,帝后葬於一室。這很可能是受南陽豪族墓葬傳統的影響。劉秀的舅舅、南陽豪族樊宏死時,遺言要求與夫人同墳,光武帝十分贊同,還推廣這種墓葬方式。
再比如,西漢承秦制,陵寢坐西朝東。王莽由儒生而皇帝,附會周禮,託古改制,陵區逐漸有轉爲南向的趨勢。到了東漢,劉秀以及諸功臣,多半習儒術,因此,東漢帝陵採用死者頭向北、陵墓朝向南的周禮。
這些變化都說明了一個事實:漢制,已然走上了另一條路。所謂劉氏天下,是劉秀的劉。
當然,劉秀不可能公然宣揚此事,爲了收攏人心,他必須堅稱自己是“中興之主”。而洛陽的確還存在着一個羣體:他們忘不了舊日的輝煌,同情前漢,思念長安。
建武十八年(42),杜陵人杜篤上書建議遷都長安:“以關中表裡山河,先帝舊京,不宜改營洛邑,乃上奏 《論都賦》。”一時間,身居洛陽的長安耆老都動了懷鄉之情,紛紛悵然佇立,向西邊望去。在《論都賦》中,杜篤先誇耀秦朝武功,之後“天命有聖,託之大漢”,高祖斬白蛇,文、景二帝守成,武帝討伐四方。這綿延不絕的天命,只有在長安才能延續。而定都洛陽,只是天下未平時的權宜之計,爲了更好地控制地方罷了。
這羣“遺臣”因鄉情舊誼聯合在一起,試圖通過親近太子劉彊來達成迴歸長安的願望。劉彊是郭皇后之子,生於建武元年,建武二年被立爲太子。後來,郭皇后在政治鬥爭中落敗,被廢爲中山王后,劉彊被廢爲東海王。因此事敏感,史書於劉彊着墨不多,多寫他被廢之後的恭順。但我們依然可以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建武七年(31),扶風平陵人張湛爲太子太傅,輔佐太子長達十年之久。等到郭後被廢,他稱病不上朝。
建武十一年(35),劉秀召見扶風茂陵人郭伋,與太子諸王設宴款待,郭伋趁機進言:“選補衆職,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人。”
郭皇后被廢之後,劉彊自知地位不保,以退爲進,主動辭讓。廢爲東海王之後,挑選扶風茂陵人杜林作爲王傅。杜林是前漢名儒杜鄴之子,聲望極高,還曾舉薦過不少京兆人士,比如範逡、趙秉、申屠剛。
建武初年,劉秀對於這些“遺臣”十分重用,大概是因爲他們出身大族,在地方極具勢力,又熟悉前朝典制,可以讓新王朝走上正軌。然而,劉秀是一個開創基業的君主,不可能活在西漢正統的陰影下。況且,他要依賴南陽、河北的豪族,必須堅持關東本位,那麼洛陽就是最好的選擇。
後來,扶風安陵人班固寫下《兩都賦》,高度讚美洛陽,文中還說,漢祚中缺,光武帝的出現拯救了天下,堪比“天地革命”。
長安已然遠去,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班固畫像。圖源:網絡
劉秀去世之後,漢明帝繼續爲東漢“正名”。
按照薄葬的要求,劉秀的原陵要和漢文帝霸陵一樣不起封土,但《帝王世紀》卻記載原陵“山方三百二十三步”,相當於今天的149. 98米,在東漢帝陵中規模最大。正如劉秀所害怕的那樣,如此豪華的原陵在東漢末年就被盜掘一空了。曹丕對此評論道:“原陵之掘,罪在明帝。是釋之忠以利君,明帝愛以害親也。”原來,明帝爲了盡孝,不聽父親遺願,在原陵大興土木。
《後漢書》記載:永平元年,“(明)帝率公卿已下朝於原陵,如元會儀。”兩漢時期,每年元旦都要舉辦一個大型慶典——“元會儀”。公卿百官、皇親國戚、四方來朝者、各郡國計吏都要參加。明帝即位之後,將典禮搬到了原陵,史稱“上陵禮”。
上陵之禮開始於早上六點半左右。參禮的賓客基本上從夜間就要出發,趕赴原陵。等到衆人到齊,儀式開始。先是百官恭立。接着天子乘輿出場,到東廂下,向西而拜,羣臣立於南北兩側。這是因爲劉秀的靈位在西邊。皇帝拜完,百官再拜。祭拜之後,上貢食、奏樂、起舞。這時,恐怕已經到了中午。最後,各郡國的計吏向劉秀的神坐彙報工作,主要是各地的糧食價格、百姓疾苦。
可以看出,明帝有意把這個典禮還原成朝政場景。或許,他的腦海中總是浮現父親勤政的畫面,如此折騰就是爲了光武帝的神魂看看這大漢天下。這種情緒折磨了漢明帝很多年。永平十七年(74)正月,明帝在上陵的前一天晚上,夢見了父親和母親陰氏,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夢醒之後,悲從中來,再也無法睡下。第二天,明帝看見了母親陰氏生前曾用過的鏡匣,頓時淚流滿面。
東漢末年,蔡邕參加上陵禮,體會到一種至切的孝心,不禁發出感慨:“人但見其禮,不知其哀。”
如此盛大一個場合,原陵要是太過寒酸,怎麼讓光武帝的神魂感受到天下盛景,怎麼能喚起參與者心中的尊崇感?
▲漢明帝畫像。圖源:網絡
當然,明帝選擇違背劉秀的遺願,大起封土,也有別的考量。明帝即位後,爲光武帝另起一廟,與安置西漢諸帝的高廟分立,後來又下遺詔,不爲自己立廟,而把牌位置於光武廟中。再加上極度莊嚴的上陵之禮。
總而言之,通過對光武帝頂禮膜拜,構建東漢王朝的法統。
明帝爲自己修陵墓時,同樣也遵循這一原則。他有意把自己的陵墓建在洛陽城的東南處,不與劉秀一起葬在邙山。之後,章帝敬陵、和帝慎陵與殤帝康陵都安葬在這裡。正常情況下,此後東漢所有皇帝應當都葬於洛南。獨留劉秀一人在邙山上,如太陽般照耀着洛陽。
然而,漢殤帝早卒,當時掌權的鄧太后決定迎立劉祜爲帝,是爲漢安帝。漢安帝是東漢第一位“外立”的皇帝,在鄧太后死後努力地擴張着自己的權勢。他要爲自己“正名”,便顧不上什麼祖宗之法了。他追尊自己的父母、祖母,自比西漢宣帝,標榜自己是“中興之主”。安帝比殤帝年長,不願意葬在洛南,而是選擇葬在原陵旁邊,打破了多年來的禮制。
正如混亂的法統一樣,東漢王朝也陷入了困境之中。豪族依然是結構性的問題,但是再沒有像漢光武帝、漢明帝這樣的君主能夠抑制他們了。
很不湊巧的是,東漢屢屢出現皇帝早卒,幼帝即位的現象。除了漢獻帝之外,漢章帝以後的所有東漢皇帝都活不過40歲。
皇帝幼小,不得不依賴母后,外戚勢力坐大,史稱“皇統屢絕,權歸女主,外立者四帝,臨朝者六後”。外戚操縱廢立,扶持年幼者上位;而“外立”的皇帝缺乏根基,又不得不依賴外戚。等到皇帝親政,不甘心大權旁落,利用宦官打壓外戚,宦官也步入權力中心。等到下一個新君即位,又再次開啓一輪外戚、宦官專權,如此惡性循環。
爲了扭轉這一局面,士大夫奮起反抗,最終釀成“黨錮之禍”。等到袁紹消滅宦官,纔算終結這一循環。不過,士大夫的崛起並沒有破壞豪族政治,只是取代了外戚宦官的位置。東漢已是名存實亡。
景初二年(238),魏明帝曹睿得知原陵被損毀,牧童踐踏其上,大帝之冢殘破不堪,於是下詔封禁山陵。這時,洛陽已經從董卓之亂中走了出來,重現當年繁華。而北邙山上,高墓大陵蕭條依舊,只有參天古柏無言地訴說着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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