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島就收錢的威尼斯,依舊涌入大量“外人”
作爲重返世界的第一站,意大利的威尼斯是如此地應景:在即將跨過國境線時,海關上標寫的“隔離檢疫”的英文“Quarantine”便來自威尼斯語,原意爲“40天”——在歐洲中世紀的黑死病時期,外人到達威尼斯的隔離天數是40天。
2024年的4—11月,第60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在這座著名的水城舉行。來自巴西的策展人阿德里亞諾·佩德羅薩(Adriano Pedrosa)爲這場世界上最負盛名的雙年展定下了“Foreigners Everywhere”的主題。在軍械庫停泊船艦的水面上,不同國家的語言用不同顏色的霓虹燈展示着這一主題,其中,也包括官方的中文翻譯:“處處是外人。”
△ 威尼斯馬可波羅機場充斥着涌入的“外人”。(圖/波魯克)
從18世紀以來,這裡就是威尼斯最大的工業園區,一個涵蓋造船廠、軍械庫和武器商店的龐大工業建築羣,直到今天意大利軍隊仍在使用,一些空間則重新活化成藝術空間,比如講述文物流散歷史的中國館。
曾經,爲躲避蠻族的蹂躪,被迫逃往亞得里亞海潟湖上的人們學會了一個特殊的建築技術,他們將以耐水著稱的榿木樹幹組成的大木樁打入水底,在上面興建伊斯特拉石灰石板,建立起一座城市。 在馬可波羅機場前往主島的水路上,榿木既是水鳥休憩的驛站,也是行駛的航標。 而上流階層的人就在這些航標的終點建立起雄偉的廣場,扶持那些偉大的作品,培育最有天分的藝術家且讓他們互相競爭。
超越常識的融合
抵達威尼斯,會立即感受到它與各個時代的藝術之間的內在聯繫。 這是一個超越常識的地方,能夠讓人特別關注到創造的魔力。 拜占庭式的哥特柳葉刀拱門下,可能藏着一個魚販的房間; 老舊公寓門鈴斑駁,不妨礙上面美杜莎的鎏金浮雕; 甚至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當下創作的反戰詩句也會和100多年前戈雅的《戰爭的災難》蝕刻版畫一同展出。
許多人遠赴
火災和停電的地方,那是一個沒有言語的時代。有些人倖存了下來,儘管並不完整。沒有人回來。
一個名爲《超越》(Transcendence)的裝置展示了同樣的融合。 這是華人藝術家陳世英(Wallace Chan)第三次在威尼斯雙年展期間呈現個展,展覽位於威尼斯的慈悲聖母教堂(The Church of Santa Maria della Pietà),也稱“維瓦爾第教堂”(Vivaldi’s Church)。 教堂建於18世紀,因音樂家安東尼奧·維瓦爾第(Antonio Vivaldi)在此創作了許多舉世聞名的作品而得此別稱。
△ 慈悲聖母教堂(Santa Maria della Pietà) ©Federico Sutera。(圖/受訪者提供)
陳世英以珠寶藝術的創作成名,在葡萄牙的海運崛起之前,最賺錢的東方生意被威尼斯壟斷,以17世紀的謝里曼家族(Sceriman)最爲強盛。 他們專門從事寶石和鑽石業務,據說年度貿易量能達到百萬噸以上。 在同樣的時間,威尼斯成爲歐洲音樂最重要的聚集地,吸引了全歐洲作曲家的目光。 而這些具有歷史和城市縱深的迴響,都被藝術家以極具未來感的鈦金屬——一種被用於太空探索、心臟支架和最新的iPhone的材質——重塑。 曾擔任過大英博物館策展人的詹姆斯·普特南(James Putnam)已經連續三次在威尼斯爲陳世英策展,他認爲,通過本次展覽,觀衆將有機會從塵世的物質形式進入陳世英作品中空靈的精神境界。
△ 陳世英與James Putnam於展覽《超越》展覽現場,Santa Maria della Pietà,威尼斯。(圖/受訪者提供)
《超越》由懸掛在教堂天花板的四件大型鈦金屬雕塑組成,步入“維瓦爾第教堂”,就會被音樂家布萊恩·伊諾(Brian Eno)的聲景包裹,空靈而凝重。 它逼迫來者只能直面那些大型鈦金屬雕塑的扭曲面容。 那是一張驚悚而憤怒的骷髏狀的臉龐,眼窩和嘴巴內陷,邊緣破碎,猙獰可怖。 但放眼細看,這臉孔逐漸變得溫和,不再像最初那般令人生畏。 雕塑張開的嘴巴中藏着另一張臉,這張臉散發着陳世英一貫的雕塑特色──平靜與安詳。
仔細觀察下,雕塑張開的嘴巴和巨穴般的眼腔就像是綻放的花瓣,與展覽中的鬱金香雕塑有着概念上的聯繫。 鬱金香是重生的象徵,代表新的輪迴以及新的開始。 花在佛教中除了象徵無常之外,還意味着啓蒙道路上的不同階段。 這件巨大的鬱金香雕塑,既美麗又脆弱,敘述着生命的短暫。
△ 陳世英個展《超越》展覽現場,Santa Maria della Pietà,威尼斯,2024©Federico Sutera。(圖/波魯克)
陳世英的鈦金屬雕塑與威尼斯教堂中天主教聖物的意象有着引人深思的相似之處。 爲了馴服鈦金屬,陳世英研發了獨特工藝,用溫度和電流改變其表面組織,當表層在化學作用下呈現出他想要的顏色,便必須馬上停止。 在接下來的24小時中,顏色會慢慢固定下來。 展覽最深處,陳世英將兩尊小型鈦雕神像安放在教堂祭壇上,各分左右。 一邊是佛陀,一邊是基督。 仔細看,打坐的佛陀穿着基督的聖袍,而禪定的基督穿着佛陀的法衣,示意兩者精神之間的互聯。
何爲“外人”?
陳世英自16歲起從事雕刻創作,從大自然和中國思想中汲取靈感,又通過基督教墓地、聖徒與天使大理石雕塑學習西方雕塑藝術,發展出獨特的技術與風格。 他祖籍福建,年幼隨父母遷往香港。 如今,陳世英的作品被世界各大知名博物館收藏,是首位作品進入大英博物館館藏的當代中國珠寶藝術家。 今夏,他也將於上海博物館東館舉辦大型展覽。 他蓄鬚,穿中式的衣服,講普通話、粵語和英文,沒有身份困擾。
雙年展的主題“Foreigners Everywhere”,既可以表達“到處都是外來者”的意思,也可以表達“自己到哪裡都是異鄉人”的意味。 這種互爲表裡的關係是策展人阿德里亞諾·佩德羅薩所認爲的,當下世界的症候,也是如今藝術世界的推動力。 而這種語言的誤讀和侷限也正是“外人”生活裡不得不體會的一環。
△ 今年威尼斯雙年展的主題是“Foreigners Everywhere”。(圖/波魯克)
如今的威尼斯已經成爲“外人”的主場。 這不只是因爲城市周圍的宮殿、教堂和其他地方舉辦着各個國家的平行展覽,比如來自南非的威廉·肯特里奇和中國的曾梵志,更是因爲這裡自古就是歐洲貴族子弟們壯遊的一站,日均6萬名的旅客讓本地人的空間近乎窒息。
往來運河的貢多拉擁擠得乘客從上面掉下; 紀念品商店裡吹制的玻璃工藝品,不確定是否能和義烏製造一較高下; 遊客區的冰激凌和比薩上的水牛奶奶酪不地道得跟盤旋的賊鷗一樣,讓人警惕。 最低處的聖馬可大教堂的海拔僅爲64釐米了,但誰也無法阻止它的沉陷。 2016年年底,威尼斯的預算出現重大赤字,債務超過4億歐元。 《衛報》報道,“實際上,這個地方已經破產了” 。 只要在4月登島,就要付5歐元的門票錢; 住島上的酒店,還要付遊客稅。
而每一個在威尼斯張羅過展覽的人,都可以在餐桌上繪聲繪色地給你講這座發達了幾輩子的意大利老城,到底埋藏了多少盤根錯節的黑幫關係。 在每一次雙年展來臨的時候,“一手交錢,一手給場地”的故事要發生好幾輪,並且都是用現金。 騙子、小偷、黑幫和掮客,如何通過一個又一個盛會把一個沼澤之地盤活,是酒局上經久不衰的故事。
△ (圖/波魯克)
威尼斯被一些“外人”視爲聲名狼藉的旅遊目的地,而作爲“外人”的藝術家則將這座城市視爲“活着的博物館”。
比利時藝術家貝林德·德·布魯伊克(Berlinde De Bruyckere)過去曾多次造訪威尼斯,並在不同版本的雙年展上展出了她的作品。 2013 年,她代表比利時展出了一件裝置藝術作品,作品是一棵巨大的倒下的跛足木樹。 而這次,德·布魯伊克在聖喬治·馬焦雷修道院的展覽“避難之城Ⅲ”是本屆雙年展最令人震撼的展覽之一。 她在聖潔的教堂空間中,以身披殘破的織物和衣服的形象,指出那些因戰火而流離失所的人同樣是“外人”。 她借鑑了歐洲古典大師和基督教肖像畫的遺產,以及神話和文化傳說,將現有歷史與時事所暗示的新敘事相結合,創造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天憫人。
夢幻但脆弱
威尼斯雙年展常年因以國家來劃分場館的體系飽受詬病。 因爲它看起來非常像每個國家各自建造和運營的文化大使館的集合,比如北歐館(瑞典、芬蘭和挪威三國的聯合館),館內的建築風格由混凝土和輕質建築材料組成,裡面長着樹木。 展館的設計理念也非常優美,像它們毫不費力的生活。 而在主場館的展覽中,有一件來自巴基斯坦藝術家達娜·阿瓦塔尼 (Dana Awartani) 創作的精美但規模龐大的雕塑紡織作品,由她撕開的絲綢條製成——象徵着加沙遭遇的炸彈襲擊——然後精心縫補破損處。 《來吧,讓我治癒你的傷口,讓我修補你破碎的骨頭》,這是作品的標題。
策展人阿德里亞諾·佩德羅薩將主題裡的“外人”定義爲流亡者、邊緣化羣體、移民……某種程度上就是爲了瓦解民族主義的話語體系。 以色列官方藝術家露絲·帕蒂爾 (Ruth Patir)已決定不開放她的展覽,讓意大利軍方接管了以色列國家館,3名配備防暴盾牌的警察在此巡邏。 窗戶上貼着一張海報,上面寫着: “在達成停火和釋放人質協議之前,國家館將保持關閉狀態。 ”
△ 館內的優秀作品。(圖/波魯克)
雙年展的金獅獎最終頒給了澳大利亞館,藝術家將展館內部漆成黑色,然後在牆上畫了一棵可以追溯到 6.5萬 年前的推測性家譜樹。 這是用白色粉筆畫的,以此紀念他的學生時代,當時他幾乎以一無所知的狀態瞭解自己的傳統。 這個年代指的是人們認爲第一批澳大利亞人存在的時間——他們被認爲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 “我們都是相互聯繫的,我們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我們應該互相尊重,表現出善意。 ”藝術家這麼解釋。
儘管許多人認爲德國館的表達更優秀: 一個略帶科幻的影像,展示了人們去往新星球的故事——不要費勁了,拋棄國別民族和戰爭,人類去一個新的星球重新開始吧。 但我們同宗同源,愛與和平的主張還是應該被重申。
然而,一個無法迴避的事實是,策展人意圖將邊緣拉到中心的做法,反而坐實了邊緣爲邊緣的原因。 雖然威尼斯雙年展創辦於 1895 年,其重要性讓威尼斯成爲當代文化之都,上一屆威尼斯雙年展吸引了 80 萬名持票觀衆,但這僅僅是每年前往威尼斯的數百萬遊客的一小部分。 這裡的一切都像一個遙遠世界的泡泡,夢幻但脆弱。
億萬富翁的遊艇和抗議活動、雞尾酒會和文化戰爭,威尼斯雙年展的開幕預展日總是充滿奇怪的衝突和並置。 闌珊的港口與即將開啓的船,很多需要割捨的過去與不太確定的未來,威尼斯就是這樣的地方,從不是風暴中心,卻一直在邊緣講述着拼圖一樣的故事,與那個我們熟知卻刻意迴避的世界,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 藝術家扎娜·卡迪羅娃 (Zhanna Kadyrova)用俄烏衝突中的導彈製作的管風琴。 (圖/波魯克)
烏克蘭國家館遠離主場館,在毗鄰大運河的康塔里尼·波利尼亞克宮,老舊的庭院已經稍顯破敗,許多人都是在各條不知名的小巷裡莫名拐進來的。 展覽誕生了本屆雙年展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藝術家扎娜·卡迪羅娃 (Zhanna Kadyrova)用俄烏衝突中的導彈製作的管風琴。 卡迪羅娃收集了基輔地區的彈殼,並將它們固定在樂器上,然後演奏俄羅斯的古典音樂作品。
△ 烏克蘭國家館天真而哀傷,地上鋪滿了花朵。(圖/波魯克)
許多作品都充滿着靜穆和希望。 一個房間裡壘起廢土,但上面已經頂出了嫩芽。 場館聯通着一個水上出租車的停靠站,在兩側的建築牆壁上,用暖色而爛漫的筆觸,畫着飛翔的天使、深情擁抱的男女、奇特的半人半獸,地上卻鋪滿了花朵。 起初,天真哀傷的氛圍讓人不敢下腳。 而從動輒要價數百美元的水下出租車上下來的人,並沒有爲這動人的場景停留,他們踩過這裡,揚長而去。 俯下身撿起,才知道這些頹敗的花朵,是塑料做的。
真實世界的一角闖入了藝術的主題公園,在此真正消費的人卻不在意,而這可能就是邊緣爲邊緣的理由。
作者:波魯克,編輯:宋爽,監製:羅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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