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 | 父親的漿水罈子裡,曾是我讀不懂的愛與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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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人間有味”連載第104期。

1

老家父親是個傳奇性人物。

從小我就聽他在我耳邊一遍遍炫耀他的事蹟:從村子裡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鎮裡中學;在沒有經過數學競賽培訓的情況下拿了縣城的數競獎項;中考成績全縣第二名,順利進入中專考試,最終考取了東北的一所中專學校(在80年代,中專學歷比高中學歷更吃香)。中專4年內專業課平均成績90分以上,成爲全校的風雲人物,最終以全級第一名的成績保送到了成都的一所大學;畢業後,直接分配去了西安的重點國企單位

父親總說,要是他當時有我現在的教育資源,肯定是清北狀元。此外,他還總說自己年輕時風流倜儻,擅跳交際舞,很招小姑娘喜歡,人送外號“小郭富城”。

1999年,父母經人介紹相識。母親在父親從小生活的大山腳下的鎮子裡當中學老師。認識10天后,兩人領了結婚證。2000年的春節,我就出生了。2001年,父親向單位寫申請把母親調到西安工作,去了單位的子弟學校當老師。家庭安置穩妥後,從事地質工程的父親放心地常年在野外出差,幾年內就升爲單位最年輕的項目經理。在我五年級時,他就不用再常年出差,可以每天回家了。

迴歸家庭生活後,父親的“固執”就體現出來了。要是問我和母親他最固執的點體現在哪裡,我們絕對會異口同聲地說:“漿水!”

漿水,指的就是酸菜發酵後泡出的酸水。

漿水的製作並不複雜,但知曉它的人基本只在西北一帶。小時候我回山裡老家,經常見堂屋外的地上鋪着竹蓆,上面散着菜。“窩漿水”的菜能用油菜、芥菜和蘿蔔纓子自然是極好的,這些都沒有,勉強可以用芹菜湊數。菜在屋外不能晾太久,葉子要發蔫但又不能失了過多水分。

燒柴,起鍋,水沸,菜撂水裡焯一下,立馬撈出來。煮久了的菜,窩出的酸菜不會脆嫩。“漿水引子”是最重要的物料——略帶點酸味的發酵液體。製作原材料很簡單,麪湯加些白醋,在夏天超過24小時便能發酵好。冬天山裡寒冷,要等至少3天。

得到酸度適合的漿水引子要靠熟練度,也是個運氣活兒,發酵失敗是常有的事。次品的漿水引子窩不出正宗的漿水,所以若有人家做不出好的漿水引子,去別家借是最穩妥的。

發酵好的漿水相當於一個“湯頭”,配上裡面的酸菜佐料,可以百搭出各種食物。澆在麪條上是漿水面,也可以涼拌魔芋做可口的下酒菜,配上乾紅椒炒土豆絲卷在煎餅裡是一絕。此外,還有漿水魚魚、漿水攪團、漿水餃子。只要敢搭,幾乎沒有不能放漿水的家常菜。

不像父親從週歲時就被太奶奶抱着喂漿水魚魚,我到小學五年級之前,家裡都沒有吃過漿水。母親給我做飯很講究營養和搭配,比如中午在學校吃的面,那晚上就要蒸米飯或煮稀飯炒菜至少一葷一素。

當父親可以每天回家後,我的飲食自由生涯便結束了。

父親常提一句話:“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竄竄。”

父親從老家帶回來了漿水引子和大罈子。漿水雖容易做,發酵時間也短,但也易壞。夏天炎熱,再加上頻繁打開罈子夾酸菜和取漿水,漿水容易發臭,發黴的漿水就會生出“白花”。常年保持漿水的新鮮是個耐心活,夏天要每天用溫熱的麪湯酘漿水,即使冬天,酘漿水的間隔也不能超過3天。

爲了得到麪湯,我家三天兩頭就要吃麪。起初,父親從不會給我做漿水面以外的面。用他的話說,漿水面比方便麪還好做,不需要亂七八糟的調料包。拿長長的竹筷從漿水壇裡夾出兩整根浸滿漿水的酸菜,菜刀一邊切段,漿水汁子一邊淌在案板上。父親講究切酸菜一定要快,撂進鍋裡也要快,這樣可以減少漿水的損失。再另起鍋煮掛麪,面熟後放進大碗裡,一人兩三勺漿水湯頭即可。煮麪剩下的麪湯,晾溫後就可以酘漿水了。

小時候在我心中,漿水面就只含三種味道:酸味、鹹味和麪味——與辣條、方便麪、薯片等人間美味無法比,只是規規矩矩的味道,母親習慣做西紅柿雞蛋麪,雖然也清淡,但好歹還有雞蛋的鮮味和西紅柿湯汁的酸甜味——以至於,後來我聽到“漿水面”這三個字兒就嘴裡反酸。

父親卻很霸道,總以領導的口吻訓斥我,不允許我說漿水面不好吃,不允許家裡兩天內不吃漿水面。

“爸,漿水面沒味道,能不能做個有醬料的面,比如炸醬麪。”

“你味覺可能有問題,這麼好吃的面怎麼沒味道?越吃越香,肯定是你湯澆少了。”

“爸,晚上吃米飯好不好?”

“上一天班好累,準備個菜就要半天,漿水面多方便,吃了還不胖。”

“我覺得我不胖,可以吃菜。”

“那是因爲你一直吃我的漿水纔不胖。”

“……”

像這樣以“漿水面”爲題的雄辯,一般都是我敗下陣來。

2

父親迴歸家庭後,除了終結了我豐富的飲食結構,也終結了我的童年。

我學不好奧數時他會一邊罵我笨,一邊叼着煙給我講題。無論是牛吃草、追及還是放水問題,他只用方程給我解,他總提一句話,“方程是萬能的!”結果就是我對着一堆三元方程發呆,他腦子裡從來沒有循序漸進的教學概念。

長大後,母親感慨那時的父親也不過是個大孩子,根本不會跟小女孩相處。事實上直到我出生的一刻前,父親都以爲我是個男孩——這是做B超時的那個做醫生的親戚偷偷告訴母親的。長大後父親跟我講這段事情時,忍不住嘆息說:“你要是男孩,我就教你踢足球和怎麼追漂亮姑娘了。”

正當我想用“重男輕女”駁斥他時,他又說:“現在只能教你怎麼防像我當年一樣風流的男生了。”

父親並沒有因爲我是女孩就憐香惜玉。我穿開襠褲時總喜歡坐檯階上,有次父親看到了,直接把我拎起來,結果力氣太大導致我的胳膊脫臼了。父親向母親狡辯說:“這不是嫌地上髒嘛,哪個曉得小孩子胳膊這麼不禁拽。”當我個子只搭到他肚子時,他喜歡用雙手捧住我的下顎把我拎起來,在老家這叫“拔蘿蔔”,後來我才知道他小時候就是這樣欺負同村的小男孩。

別人家的父親都是手把手溫柔地教女兒打羽毛球和乒乓球。他不會,他喜歡狠狠扣球,十有八九都是我屁顛屁顛去撿球。上大學後跟同學打球,他們總是驚訝我一個看上去柔弱的女生怎麼那麼喜歡扣狠球,這是因爲小時候我只有扣球纔有勝父親的概率。

我六年級時,有一次母親要外出學習一週。母親走的那一天,我覺得世界都要崩塌了。果然知父莫若女,父親懶得買菜,每天晚飯都是漿水面。偶爾他想換個口味,就給漿水湯裡灑一把苞谷糝,給我面前端來“苞谷糝漿水面”。

事實上,我寧願他不放苞谷糝。小孩嘴皮薄,吃湯麪嫌燙。但放上十幾分鍾,放了苞谷糝的面更容易坨到一起,而且越吃越稠,吃到最後就是一坨“糨糊”,看着就沒了食慾。

後來我一聽父親說“下一頓吃漿水”,自己就跑去超市買了一大袋方便麪。父女在廚房很和諧,他在煤氣竈臺煮他的漿水面,我在電磁爐上煮方便麪,還放了雞蛋、火腿和青菜補充營養。

父親配漿水面的佐料永遠是豆腐乳——也是從老家拿回來的,在我聞來還是一股子怪酸味。他看我吃紅燒味的方便麪,總替我操心沒味道,趁我不注意時挑起一小坨豆腐乳就往我碗裡撂,到後來他胳膊在我眼前一晃,我就立馬擡頭瞪他。

母親回來後知曉我這段時間的伙食,痛罵父親耽誤我發育。後來父母總搶奪晚飯的掌勺大權。父親回來得早,就炒漿水調料,母親回來得早,就從冰箱拿肉解凍。

爲了降低家裡吃漿水的頻率,母親偷偷叮囑我,每天放學回家就把肉從冰箱取出來——當天解凍的肉不能再回冷,回來早的父親一看廚房裡“大搖大擺”躺在案板上的肉,就吃癟地溜出廚房。但第二天一早,他勢必要吃一碗漿水面找補回來。

3

西安最好的中學有5所,小升初、初升高的家長都知道這“五大名校”。父母讓我上奧數,就是爲了考名校。我家住在城鄉結合部,如果按照學區劃分,我要到附近村子裡的初中上學,父母自然不願意。

我上學早一年,腦子比同級的孩子開竅晚,奧數學得勉勉強強。不出意外,我沒考上“五大名校”,倒是拿到了幾所還算不錯的二類初中通行證。對這個結果我和母親已經很滿意了,比我們小區大部分同級孩子的結果好。

六年級的三八婦女節那天,母親去一所中學交了5000元定金。我很高興自己的奧數生涯終於能結束了,母親還專門給我下了水果湯圓慶祝。只有父親神情複雜,一邊如釋重負,一邊又不甘心。

“我這個智商,咋就沒遺傳給你呢?”父親點了根菸,深深吸了幾口。

那夜,我和母親早早睡了,他一個人在房間上網。第二天起來,他在我面前擺了張紙。上面雜七雜八地寫着學校名字、補習機構、聯繫電話等等。

“你媽昨天籤的中學有點一般,你試試考這個中學的雙語班,這幾個班的中考成績跟‘五大名校’的差不多。可以算是第六個‘名校’。”簡短一段話,我和母親都懵了——這所學校的名字只是模糊聽過,也不知道還有個雙語班。

一聽說這所學校的小升初考試是全英文,我全身寫滿了抗拒,試都不想試。但父親顯然不是讓我抱着去試的心態考。當時是3月,考試在6月。

“你別擔心,不會讓你裸考的,這家英語補習機構是專門培訓想考雙語班的學生的。”父親說道。

那時我還沒意識到父親作爲工科生的檢索能力和嚴謹態度。他在一晚上時間查閱了西安所有二類學校的介紹、升學率以及近幾年的中考成績。

英語補習班離家很遠,兩個多小時的公交。第一次上課後我就直打退堂鼓,老師在聽寫初三的英語單詞,錯1個抄10遍,抄不完不準回家。念在我是第一次上課,老師放了我一馬。

父親在外面等了我3個小時,我一見他就哼唧說:“爸這不行,我不上了。他們都學了兩年初中英語了,我什麼也不會,不會語法,不會完形填空,單詞只寫對了十幾個……”

他聽完後,淡淡地說:“沒什麼,這不是還有3個月嗎?我初二生病在家自學了兩個月,期末還考了班級第一。好好學,別想着放棄。”不愧是他。

小區家長很不能理解我父親的多此一舉,我都已經簽了學校,爲什麼還要瞎折騰?比起初中英語,我學了3年的劍橋和朗文國際英語彷彿是個笑話。3個月學完初中英語,更是個笑話。

每次上課,我都是倒數幾個走的,一直在抄單詞,給老師背作文。背的倒裝句式我都不理解爲什麼要這麼倒,老師只說背就是了。我和父親晚上坐公交回家時,車上基本沒人。

到了6月快考試的前幾天,英語機構大大延長補習時間,基本每天小學放學後我就要坐公交過去。3小時的英語狂轟濫炸加上長時間車程,我連晚飯都吃不下,10點多到家後肚子咕咕叫,母親留的雞湯和排骨泡飯一點提不起我的胃口。

這時父親會做我很愛吃的漿水面片,雖然都是麪食,但我覺得漿水面片比漿水面有滋味得多,也許是因爲面片本身的味道與口感跟麪條不同。炒漿水時不需要放什麼油,漿水即使在冰箱放上一天也形不成什麼油膜,滑溜溜的面片吃完,喝掉半碗漿水湯,立馬解暑去膩。

結果,那年我走了“狗屎運”,用英語出的數學考卷突然增大難度,接近中等的奧數題難度,而且每道數學題佔分都大。我兩年半吊子的奧數水平還是強於兩年只上英語班的同學,最終以倒數成績進入了雙語班。

從此,我成了我家第二個傳奇性人物。

4

父母給我在初中附近租了房,每天上下班陪讀。那3年在出租屋裡,我沒再吃過漿水面。漿水罈子是搬不過來的,父親只能用醋湯麪做替代品,芹菜切段當料。用芹菜是因爲它立馬能入味,清脆的口感最接近酸菜。

以前提起“酸”,我腦海裡只會蹦出山西老陳醋,覺得正兒八經的酸味就應該是用醋調出來的。但真當用醋做酸湯麪時,我又覺得它酸得不地道——酸味短暫而直接,也缺了發酵後菜的清香味,彷彿只要隨便拿來一碗麪,放些醋都可以模仿出這種味道。

父親陪讀一直不如母親積極。晚上應酬後他便直接回家,第二天興沖沖地去吃漿水魚魚或者漿水攪團。母親氣得只能打電話罵他道:“喝酒後還吃酸的,不要命了!”

從我記事起,菜市場旁的漿水魚魚店就存在了。小學時2塊5一碗,中學時5塊錢一碗,上大學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漲到6塊錢。店只早上開,不到12點必定賣空,還有人專程開車來買他家的漿水料。幾年下來,店主開上了寶馬。

在漿水的領域裡,我最愛吃的是漿水攪團和漿水魚魚,都是陝西傳統風味小吃。家裡是不會做的,只能去外面吃。

這兩種食物本質一樣,用玉米麪小麥面按一定比例熬成麪糊,魚魚比攪團多了一個步驟,把麪糊舀進專門的籮漏中,麪糊呈水滴狀一節一節漏進裝涼水的盆裡,很像大盆裡擠滿了“小魚”。

玉米麪多些是黃色的“魚”,小麥面多些是米白色的“魚”。大人們喜歡吃偏黃的“魚魚”,口感粗糙一些的麪食更像小時候的味道。用父親的話說,白“魚魚”太軟,沒什麼嚼頭。

這家小店是“蒼蠅館子”,木頭門上用白油漆寫着幾個大字:風味攪團。10平米左右的店面只有6張四人桌,但早餐高峰時一張桌子能擠下6個人。每張桌子上放着一個裝水的碗,裡面是一把鐵勺子。母親嚴重質疑這家店的衛生水平,我們仨去吃時,她就用保鮮袋從家裡裝3個勺子過去。我人小面子薄,不好意思跟陌生人擠一張桌子上。每當我扭捏之時,父親就一把把我按在座位上:“你這娃腦子鏽了是不?瞅到空位還不趕緊屁股占上去!”

老闆娘熟的食客會大方地喊一聲“多放勺漿水,尤其多放韭菜段”。印象中有次快到中午纔去吃,店裡不算擠,但還是坐滿了。老闆娘用陝西話喊“最後一勺子漿水料了,誰要?”一時間,店裡一半以上的人抻長了脖子向老闆娘投去目光。

“這裡!”“我要!”“來來來!”

最終,這勺料賞賜給了一個直接把碗舉起來的顧客,父親失落地把舉起的手收了回來。

我上初中時,父親的棱角和脾氣終於肯收斂些了,認識到不能只給我做漿水面。他也跟母親一樣給我做葷菜,雖然他還是堅持漿水面是最好吃的。

初二那年,父親突然開了竅,想把我培養出些淑女氣質,給我報了形體芭蕾課。我從小就是在單雙槓、蛐蛐堆和沙坑裡長大的。這樣高雅又程式化的運動讓我覺得無聊,我經常翹課跑到附近公園遛彎兒。

父親發現後大罵我是敗家玩意兒,但初中的我已不像小學時膽怯,敢跟父親頂嘴,跟他一樣犟。不過總是以我哭結尾,他說話既快,邏輯又嚴密,我說不過他,就委屈地哭。第二天我還憋着氣,他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見我不理他,強行逗我說話。

這也是他的規矩,他不允許家裡有人冷落他。家裡的戰爭總是他引起的,但也總是以他巴結母親和我結束的。

5

真正開始留戀漿水是在高中,父母不陪讀後,我連醋湯麪也吃不上了。我在學校吃了3年的刀削麪和牛肉拉麪。

食堂飯菜味重,油和鹽彷彿不要錢。刀削麪總是不會吃完的,快到碗底時面已經被澆頭泡到油膩,糊着一層紅油。吃完後一個多小時嘴裡都是鹹味,要不停喝水。每當這時,我就特別想念漿水,它從不會帶給人油膩感。

一到夏天傍晚,下課鈴還沒打,我的心就已經飛到了家裡的漿水罈子。眼前看着圓錐曲線、導數題和英語完形填空,心裡唸的是小學五年級暑假的油潑辣子酸湯麪片,還有奶奶用漿水煮出的“金元寶”餃子。奶奶家的餃子不是把皮緊捏在一起,而是將兩邊的角向下一彎按在一起,樣子很像“金元寶”,筷子可以從中間形成的洞穿進去。

高中時我在學校附近租房住,原先父母還陪讀,後來覺得父母早起晚歸太辛苦,就讓他們週末再來,反正自己在屋裡學習也不會受干擾。

2017年我參加高考,高考前幾個月,我開始變得依賴起父母,想放學後在家裡看見個人影。因爲父親單位更近些,他扛起了陪讀大旗。

4月,父親又覓得一家漿水魚魚,就在高中附近的巷子裡,我3年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這家的魚魚,小麥面摻得多,是我迄今爲止見過的最白的魚魚。嚼勁自然沒多少,與其說是“吃魚魚”,不如說是“喝魚魚”。

好在這家的漿水還算夠味,是我在備考夏日裡吃過的最爽口的食物了。就着魚魚酸湯吃鍋貼,是我高考前幾天的發明。

雖然我總跟別人抱怨父親不靠譜,心很大,比如我提出一個人住時他絲毫不擔心女孩子的安全問題,母親倒是操心了一週,每晚叮囑我鎖門,但是我人生中每個重要時刻都有他的身影。

我的高中是省裡最好的學校之一,在中考前我已經拿到了這所高中提前錄取的名額。這很大程度是他的功勞——他打聽到這所高中有提前批次的自主招生考試,只考3門。不知父親通過什麼方式給我報了名。我其實就是抱着重在參與的態度參加考試,覺得難題自己做不來。

這一次考試我也走了“狗屎運”,我的成績成爲這次考試的分數底線,我是這批錄取人次的最後一名。

與其說高考前是相信自己,不如說是相信父親。雖然小時候他總是以他的智商“損”我,但中學時他一直要我相信他的智商,“我的智商遺傳給你沒問題,你要像我一樣有捨我其誰的霸氣”。

現在聽起來很雞血,但當時我奉爲圭臬。心裡想着:“我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不能不信我爸,從小到大他覺得我能行的我都做到了。”

最終我考上了全國top2的高校,一向朋友圈不營業的他,破天荒曬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6

大學我在外地上。前兩年晚上給父母打電話閒聊,問他們吃的什麼,十有八九跟漿水相關。母親看起來妥協了,說就兩個人在家做飯沒什麼意思,炒菜嫌麻煩,一個菜不夠,兩個菜會剩。

大二暑假回去時,發現父母關於漿水的吵架升級了,不再圍繞着伙食營養,而是父親的健康。單位體檢,父親查出了胃潰瘍。他常年應酬喝酒,酒醒後還要吃漿水解酒,沒有一點養胃的概念。

母親託人從陝北買來上好的小米,每晚用電飯鍋“預約”小米粥,還要雷打不動地放6個紅棗進去。大多數情況下,父親第二天會喝母親準備的粥和煮雞蛋,但他不喜歡吃煮爛的棗,嫌甜膩膩的,我一看他盯我碗的眼神,就端着碗跑了。

偶爾父親嘴太饞,哪怕跟母親吵架,也要自己下漿水面。有一次母親過於憤怒,趁父親出差時教唆我把整壇漿水倒了,打電話告訴他,由於我照顧不到位,漿水“發花”了。父親回來看着空罈子黯然神傷——再拿漿水引子,只能是下一次回老家時。

雖然母親總嗔怪父親離不開漿水,但事實上她也是從小吃漿水長大的,只是不像父親這般嗜漿水如命。兩人都是陝西安康人,用母親的話說,陝南一帶,漢中、安康、商洛都是吃漿水的。在她的家鄉,沒有哪一戶人家屋裡不擺着漿水罈子。

我有時會問母親,爲什麼她和父親認識10天就閃婚。當着父親的面,母親一直的回答都是“瞎了眼,被騙了”。直到我上大學前,都是這樣打哈哈似的回覆我。

大學假期,我跟母親分享我的戀愛故事,然後又一次問了母親,當年看上了父親哪點?母親這次終於正經回答了:“你爸當年確實帥,而且在我教課的鎮子裡很出名。”

我表示這也沒什麼,她大學裡的優秀男生也不少。

母親像是突然回憶到了什麼,笑着說:“他又驕傲又實在,他直言家裡很窮,甚至約會吃的第一頓飯就安排在髒亂差的小館子裡。”

我正想腹誹這是什麼擇偶標準,母親補了一句:“他說只會帶認準的媳婦兒來吃漿水。”

那家“蒼蠅館”在鎮子通往山上的最末一段路上。館子門口沒有招牌,只有經過門口時才能發現屋裡是個吃飯的地方。去年寒假回老家過年,我又被父親帶進去吃飯。門還是小時候看到的那樣,綠漆掉得差不多了。牆上的價目表依舊是手寫的,價格那裡隔幾年就會重新粘上一個數字。

20多年來,這家餐館主打“漿水兩摻面”,這是我爺爺、姥爺和父親心目中的“極品漿水面”。兩摻面,顧名思義,就是兩種原料摻和在一起做成的麪食。小麥面和豌豆麪以2:1的比例混合。豌豆麪的量至關重要,多了面會發硬,少了面又缺了豆香味。這家館子的兩摻面不僅比例調和完美,面還是手擀的,夠筋道。

夏天裡,廚房師傅撈出兩摻面,往冰涼的漿水調料裡一浸,撒上蔥段端到客人桌上。呼呼轉頭的風扇下,父親把短袖下襬撩起來露出大肚皮,舀出一大勺油潑辣子淋到面上,淌着汗大口吸溜着面,面撈完後撿寶般撈酸菜段,都撈完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扣,端起搪瓷碗把漿水湯喝完。這樣一氣呵成的畫面,深深刻在我的童年回憶裡。

但我吃兩摻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外地人還是吃不慣,覺得面的口感太糙,又發硬不入味。每次被父親帶到那家餐館裡,我只點漿水湯餃子吃。

不只是我,表姊妹、堂弟都吃不慣。坦白來講,小時候我們對漿水的接受都是勉強的。西北人吃麪不喜清淡,我小時候也不例外。愛吃褲帶蘸水面,是因爲蘸料鹹香。愛吃肉汁揪面片,是因爲濃郁的肉醬香味。似乎只有漿水是個例外,除去酸味便沒什麼可值圈點的味道,對小孩來說,沒有肉,更是減分項。

7

疫情居家隔離期間,母親發明了酸菜的新吃法。炒米飯比較油膩,她把酸菜切成丁,直接跟米飯炒。酸菜吸油,即使裡面再打雞蛋,吃起來依舊口感清爽。

在父母心中,漿水酸菜是最高貴的菜。小時候他們吃它,不是因爲喜愛,只是實在沒多少菜能吃。調味品和油是稀缺的,漿水發酵味道的成本只是時間。

七八十年代,母親家總吃紅薯稀飯,母親嫌沒味道,姥姥就把酸菜切碎拌到她的飯裡。父親在鎮裡上初中,他不捨得在食堂吃,就去姑奶奶家做飯。他從家裡帶來漿水菜和乾麪條,熬酸菜料時只放一點大油煮出的面就夠香。中專和大學時父親在外地吃不到漿水,無比想念家鄉的味道。

他也像小孩子展示寶貝玩具一樣向周圍人推薦漿水。工作後有次他和同事回老家,一開始那個同事吃不慣漿水,父親直說漿水有降血壓的功效,那人吃了幾天漿水後證實父親沒誇張。後來,他一聽說父親要回家,就自告奮勇開車送他。

上大學後在南方做社會實踐時,我碰見了一款酸菜牛肉粒罐頭,第一口就油膩到我喝掉半碗稀飯。跟父親打電話說這個事,他笑着說:“酸菜是窮人的伙食,碰了油就沒有它的本味兒了。”

直到今天,父親還是不會表達什麼感情。只要沒什麼要緊事,他從來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經常是我給他打,他一句“還在應酬”就掛斷了。家庭羣裡,父親的交流內容是西安的房價分析、勸我和母親讀《曾國藩家書》。

最近,我放假坐高鐵回家,跟父親撒嬌:“爸來接我唄,其他孩子都有人接。”

“不去,太遠了。新地鐵線路通了,你坐坐體驗下,地鐵裡很漂亮。”

到了晚飯點我纔到家,父親給我面前端來一大碗漿水面片。我賭氣他不來接我,嚷嚷自己“暈地鐵”不想吃。母親到我房間安慰我,說父親不是不在意我,漿水是他昨天剛酘的。

“你爸知道你喜歡吃略微帶點熱度的涼麪片。如果他去接你回來,你再吃上溫度適宜的面片就要到晚上了。”

坐在餐桌上,我摸着碗壁,指腹間傳來的是小時候熟悉的溫度。看着廚房繫着花圍裙的父親,我笑着說:“爸你是不是插着溫度計做的漿水。”

他背對着我,沒看見我含着淚:“笑話,我這麼聰明,溫度摸一下就感覺出來了。”

那晚之前,我一直沒有把“父親”和“佝僂”兩個字聯繫在一起,在我印象裡他一直是腰桿挺直的,把“驕傲”寫滿了臉上。

“爸,你年輕時真有郭富城那麼帥嗎?”

“我們不是同一種帥。”

“爸,今晚吃了漿水,明早不吃了好不好。”

“好。”

我突然傷感歲月,連父親也不再固執如初。

“那就明晚吃漿水餃子!”他不慌不忙地加了句。

作者:西野

編輯:唐糖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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