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沙發縫隙的雜誌裡,藏着我與青春的一場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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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8年夏天,縣城老家的房子供暖改造,我回去照看施工。屋裡的暖氣片都要拆下來換成新的,少不了移動傢俱。我挪動沙發時突然從裡面掉出一本雜誌,書頁裡滑出一張光碟。我先是一愣,恍然記起,距離上一次小心翼翼把這東西藏起來,已經隔了快20年之久了。

一瞬間有什麼東西觸動心絃。我擺弄着碟片,吸溜一口保溫杯裡的茶水,靜靜等待着昏黃的記憶重新浮出腦海,好不容易纔拼湊出段超的模樣來。

段超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人長得黑黑瘦瘦,中等身材,有着一股子執拗勁。作爲80後獨生子女的我們曾被稱爲“小太陽”、“小皇帝”,但和現在的孩子相比,其實獨立得很,讀到小學三四年級後就很少讓家長來接送了。小孩子建立友誼的方式往往是從結伴回家開始,段超和我卻不在此例——我步行回家,他家離學校很遠,每天“掏襠”騎着“二八大槓”上下學。

我倆能混在一起,是因爲都愛玩街機遊戲《三國志》。我倆放學後常常一頭鑽到街機廳裡,拍出5毛錢換2個遊戲幣,迫不及待地開始“雙打”。這樣一來,回到家的時間會晚上半個小時左右,就算編出“值日”等花樣百出的謊話,但父母還是很快就發現了我們“不學好”的秘密,我倆沒少在衆目睽睽下被揪着耳朵拖出街機廳。可縣城裡少說也有二三十家街機廳,段超和我後來專挑地點偏僻的地方來規避家長的眼目,小升初那個暑假,硬是酣暢淋漓地玩了1個月都沒被捉到。

玩歸玩,那時我倆的學習成績還是很不錯的,進的是縣裡最好的初中。學校爲保證重點高中升學率,劃出4個“實驗班”,我和段超通過自主考試,又進了同一個重點班,還被分成了前後桌。上初中後,我倆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鑽出髭鬚,我覺得很困擾,不敢用父親嗡嗡叫的電動剃鬚刀,就像園藝師般偷偷地用碩大的剪刀剪。段超更誇張,上課時用倆指甲蓋剋住鬍鬚,一根根揪下來。

1996年,縣城的學校率先實行週末雙休制,但很多單位還是大、小禮拜交替制(一週休兩天,一週休一天)。我和段超商量好瞞着父母,每隔一個週六便揹着書包假裝去上學,其實是去街機廳報到。我的學習成績開始下降,母親總是嘮叨電子遊戲害了這代孩子——她當時準沒想到,後面還有更加厲害的等着我們呢。

那股魔力擾亂段超和我的心神,是從前桌的喬胖子拿出一本漫畫書顯擺開始的。90年代漫畫書很流行,除了去街機廳,段超和我的另外一個愛好就是看漫畫。我倆每個月還要攢筆“鉅款”購買漫畫書,他追《七龍珠》,我追《天子傳奇》。喬胖子那套名爲《狼人沃爾夫》的漫畫我倆是第一次見,故事情節不怎麼精彩,但每隔幾頁就會出現“帶顏色”的畫面,狠狠地刺激了我們。

“還有嗎?”段超一口氣看完後問喬胖子。

“這書出了3冊就不出了,想看的話我家還有全套的《黃龍之耳》和《DNA2》。”喬胖子得意地告訴我們。

很長一段時間裡,喬胖子總帶漫畫書來借給我倆看。這類大尺度的漫畫對青春期的我們誘惑難當。十四五歲的少年悄悄萌發了某種意識,原來沉浸在電子遊戲世界裡的腦袋突然就充滿了荷爾蒙,就連商店櫃檯裡的人體油畫撲克牌和帶半裸畫片的一次性打火機都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

段超和我不僅上課偷看漫畫,也帶回家偷看,廁所成了閱讀的重要陣地,一去就半小時起步,直到父母在外面拍着門喊。一個多月後,喬胖子的漫畫書看盡,我們感到莫名地空虛。

這類從日本流傳過來的漫畫大多是盜版書,想買的話要去縣城裡統一的書攤集市。段超和我再去書攤時,將注意力轉移到那些“帶顏色”的書刊上。買漫畫書還好,奔着什麼內容去的,買賣雙方心照不宣,但要買那種顯然是成年人才看的書,就需要勇氣了。段超臉皮很薄,即便老闆揣着明白裝糊塗,那本封面上印着紅襖綠褲的女人、寫着“刺眼”的“豐乳肥臀”的小說,他也絕不敢拿起來翻一翻。這種“虎”事兒通常是我來乾的,我先深吸一口氣,假裝坦蕩地抄起書來粗略翻幾頁,沒有看到期待的那種情節,就再換一本,直到選中內容不錯的。但翻得太久的話,老闆一雙眼睛就錐子似地盯着我,搞得臉上火辣辣的,只好掏錢買下。遇到那種薄薄的塑料膜封住的雜誌,我們就爲難起來——不能打開窺探內容,偏巧封面和簡介又十分誘惑,明晃晃寫着什麼“三級女王”、“誘惑寫真”之類的小標題,撩得我倆心裡癢癢的,可往往孤注一擲斥重金買回一本,打開後的內容又大失所望。

兩個初中生本來就零錢有限,多出一筆開銷,只好時不時假傳老師“旨意”,以買學習材料爲名從父母手裡騙來十幾元錢做“購書基金”。還有一個擔憂是,買來的書看完捨不得扔掉,放在家裡容易被家長髮現,於是段超和我又琢磨出了“租書”的點子來:租書店裡不僅有各種大尺度的日本漫畫,還有各種打着武俠旗號夾帶色情內容的低俗小說。租一本一天才5毛錢,既划算又安全。這活兒自然還是臉皮較厚的我去幹,我看完後再給段超帶回家看,第二天我再去還書、續租。

幾個月後,我成了租書店的常客。沒想到,已經混得很熟的老闆有一天反常地翻開我還回來的幾本漫畫書逐頁檢查,赫然發現有幾頁被人小心翼翼地齊根撕掉了。我有些懵了,舌頭立即短了一截,被老闆劈頭蓋臉一頓訓斥,還扣了一半押金。我把這事描述給段超,他的表情很奇怪。“哦……我看的時候也少頁……”段超吞吞吐吐地說。我深感疑惑,這書只有我倆經手過,我看時明明內容是完整的。

直到有一次我去段超家找他,他媽媽說他出去買東西去了,讓我進屋等他一會兒。我一時手欠,在摞在桌角的一堆漫畫書裡翻來翻去,突然發現一個白色的小本本,是由很多漫畫書的內頁粘在一起而成的,裡面全是我們租過的書中帶“那種”情節的頁面,更讓我驚訝的是,有些和諧、抹白的畫面還被人精心地用鉛筆畫了出來,乍一看還真是以假亂真呢。我知道段超練過書法、學過畫畫,在語文書的空白處畫貝吉塔(漫畫《七龍珠》裡的人物)惟妙惟肖。

段超回來後,我沒有點破此事,不知道那是不是年少的我變得成熟的開始。

2

初二新學期開學,我發現生物課本上有些內容竟然比那種漫畫書還要“火爆”得多。《生理》和《生殖》兩章不但把男女生殖系統畫得清清楚楚,還配有側面解剖圖,看得不少女生面紅耳赤,男生們則壞笑着好一番議論。段超偷笑着對我說:“看到時候老師怎麼講!”

我倆日盼夜盼,終於輪到該講這兩章的日子了。

生物老師是一個帶着圓鏡片眼鏡的女老師,最多也就30歲出頭。那天上課時她的表情中似乎有一絲羞澀,翻開課本說:“第十章和第十一章的內容同學們看一下就行,這兩章不是考試重點,咱們往下講第十二章。”說罷,就拿起粉筆寫起板書來。

我回頭和段超對視了一眼,大失所望。即便老師不說,好奇心也早催促我將那兩章自學好幾遍了。我們明白了課堂上女生舉手後尷尬地跑出教室、體育課上神神秘秘和老師耳語後便跑到樹蔭處休息的緣故,但還是無法抵禦防不勝防的色情作品的誘惑和體內偶爾涌出衝動的困擾。

漫畫和文字的表現力終究有限,再加上後期出版的漫畫越來越多地將那種情節的畫面抹白,變得毫無看點、興味索然了,段超和我進入了審美疲勞期,一度退回了租書押金那筆鉅款。

班裡的王大利是學習成績穩坐倒數第一的主兒,一張油印的數學試卷10道判斷題、15道選擇題他蒙了個遍,可以巧妙地避過所有正確答案喜提0分,氣得他爸賞他一頓老拳後乾脆給他報了體校田徑隊。王大利上午來學校上課,下午去體校訓練,班主任對他也是半棄管狀態,只求他不惹是生非就行。

王大利和段超說他去過錄像廳看通宵場。我們縣城裡只有一家電影院,現在的我還能依稀記得《畫魂》上映時張貼的海報大膽裸露着的女性胴體,《泰坦尼克號》傑克爲露絲作畫的經典裸戲更是印象深刻。而錄像廳則遍地都是,門口立一塊黑板,用粉筆寫着當日播放的片名,2塊錢白天場,3塊錢夜間場。王大利“白話”得唾沫橫飛,他說,午夜之後就會有不被寫在小黑板上“帶顏色”的片子放,撩得段超和我心癢難耐。

段超琢磨出一個點子,我們都和父母說去對方家住一晚,其實那天晚上在王大利的帶領下,我們一起鑽進了黑乎乎的錄像廳。3個傻小子熬到天亮,也沒等來“帶顏色”的片子,盡是些武打和槍戰的電影,吵得腦殼轟轟響。王大利尷尬地說:“老闆可能忙乎忘了,其實看了也沒啥太大意思,‘關鍵部位’都是有一條綠槓擋住的。”我心裡暗笑王大利牛皮吹破了,他講得那些估計是聽體校的臭小子們瞎傳的。

經歷那晚之後,段超和我基本死了看那種電影的念頭。誰想到五光十色的誘惑無處不在,我倆很快就有了意外收穫——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倆碰到一個形容猥瑣的中年男子,跟着我們走了一會兒,湊過來念念有詞:“生活片、雜誌……”

“啥雜誌?”我搭茬道。

他敞開上衣,衣服裡子上竟然掛滿了各種帶着刺激封面的畫報。我這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叫作《Playboy》的外國雜誌。雖然上面的英文看不太懂,但穿着很省布料的金髮女郎已經足夠震撼到兩個未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了。一本雜誌要40多塊錢,段超和我便掏出了一週吃午飯的錢。很長一段時間,這人總是在校門口鬼鬼祟祟地出現,段超開始對他身上那種帶彩色貼紙的碟片感興趣起來。

“這是啥?”他好奇地問。

“VCD,生活片,內容火爆,賊刺激!”那人朝我倆擠眉弄眼。

我沒想到段超竟然果斷摸出30元鉅款買下一張碟片——當時這東西需要VCD或DVD機才能看,一臺機器兩三千元,很少有人家裡有。即便是能找到,想看碟也需要既趕上學校放假、家長又不在的時候才行。果然,那張碟片還沒能等來被揭開神秘面紗的那天就被段超他媽發現了,她捏着光碟來我家找我媽,說是我帶壞了她兒子。當時因爲我的學習成績下降,我媽也憋了一肚子火,兩個當媽的狠狠吵了一架。

我放學回來,母親訓斥我說:“……以後別跟段超玩,離他遠點!”我心想這小子肯定是把買碟的黑鍋扣到我頭上了,心裡也窩了一股火。轉過天來找段超算賬時,發現他走路姿勢怪異,一問,原來是被他爸扭住一條胳膊,屁股上捱了一通飛腳的“症狀”。我努力憋着笑,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段超和我仍舊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該乾的“壞事”一樣也沒少。那種東西看得多了,我倆討論此類話題時也越來越坦誠。段超說,他家住的平房只有一間臥室和一鋪火炕,他很小的時候夜裡醒來看見過爸媽偷偷在做奇怪的事情。上初中後他經常偷偷在被窩裡藏好紙,等父母熟睡後開始探索身體的快感。

段超說的事我也做過,不是學來的,完全是出於一種莫名的本能。當時我內心還是很有壓力的,聽到他也這麼幹後,心裡反倒添了些許寬慰。後來我在新華書店買到一本李銀河寫的《虐戀亞文化》,裡面引用《金塞性學報告》的數據,說大約92%以上的男性或多或少都做過這樣的事,才如釋重負,徹底解開心結。那本書的末尾附了一部叫做《O的故事》的小說,描寫的內容再次震撼了我。我偷偷把書藏在牀下深深的角落裡,“安全”的時候翻出來讀一讀,時間一長還是被父親發現了。

“你看這書?”父親拿着書問我。

“是啊。”我心裡慌張,表面強作淡定地回答。

父親想了幾秒鐘,沒再說什麼,放下書就出了我的房間。

見父親並不阻止,我後來又買了薄伽丘的《十日談》、亨利·米勒的《北迴歸線》,連《一千零一夜》裡也有非常露骨的性描寫。起初我都是奔着當“小黃書”看的目的,慢慢地纔開始通讀全書,走進了更奇妙的文學世界。

初二下學期,我的一篇徵文登上校報的頭條,語文老師和同學們的一片讚譽讓我“飄了”,自然而然地把很多精力放在推敲如何寫出好文章繼續霸佔版面上。我的物理和化學成績也還算可以,只有數學較差。儘管我的身高已經達到1米79,班主任還是把我調到前面第4排的位置,顯然在他心裡,我是那種“可救藥”的學生

論學習能力,段超並不比我差,但他卻沒有收心的意思,我倆座位不挨在一起後,他慢慢和最後排的幾個同學混到一起,只要不是班主任的課,就會從後門溜出去四處遊蕩。

3

1999年,我進入縣城第一中學就讀,段超去了七中。我上了高中後雖然學習緊張,但還是能騰出一些時間來做“壞事”的。有時候那張夭折的VCD上誘惑的圖案會從腦海裡跳出來——未能看到內容,總有一隻小爪子撓得心癢。

高中同學張小波家有DVD機。他父母是開工廠的,經常自己一個人在家,幾個“志同道合”的壞小子一拍即合,謀定了“看大片”的計劃。我偷拿了爸媽的磁卡在公共電話亭打傳呼(BP機)約段超一起去“搞碟”。那時縣城裡已經有很多出租錄像帶和碟片的店,“二級、三級”的碟片可以出租,“一級”的風險高,只能買。我把段超介紹給我的新朋友們,一張“三級片”放完,他們已經戲謔耍鬧成一團了,大家急不可待地催促張小波把“一級”的碟放進影碟機。

那是一羣十七八歲的少年第一次看到如此毫無遮攔的畫面,原本喧鬧的場面詭奇地靜寂下來,大家大概都有種“原來是這樣!”的驚訝與震撼。

過了好久,纔有人笑罵道:“……和想的有點不一樣啊!”

雖然張小波說他爸媽照看廠子去了,但每次聽見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時,大家都很擔心,讓張小波將播放的聲音調小。幾番“狼來了”之後,剛放鬆警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停在門外,緊接着傳來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哥幾個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張小波衝上前想要退出播放,偏偏就卡了碟。電視屏幕正好對着門的方向,而畫面正好卡在最“不堪入目”的鏡頭上。

門開了,張小波的父親提溜着一塑料袋青菜進來。他瞟一眼屋裡的情況,照理說不可能沒看到電視畫面,可他卻若無其事地說道:“小波啊,我給你同學炒幾個菜,一會兒吃飯啊!”然後直接進了廚房,很快傳出水龍頭的聲響。

張小波這才拔了機器的電源又再插上重啓,好一會兒才手忙腳亂地退出碟片塞給了我。大家總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也是從那次起,我敏感地意識到,其實我們搞的這些事情,被成年人發現了也沒啥大不了的,他們雖然反應各異,但大多目光閃躲,似乎比“作案”的我們更加無措。

上了高二我的身高竄到了1米82,被班長強行拉進籃球隊備戰學校的籃球聯賽,有時候還會去網吧玩“CS”和“帝國時代”,很大程度上分散了課餘生活精力,不再琢磨看碟的事了。

段超所在的七高是縣城排名末尾的,不進學年前20名很難考上本科院校。成績墜落到學年“打狼”的位置後,逃課成了家常便飯,他經常叼着菸捲和幾個混混模樣同學在校園內外閒逛。

有一次,他來一中看我時告訴我,他相中了七中與他同年級的一個女生,死活拉着我逃了語文課,打了輛“電驢子(電三輪)”去他們學校的教學樓門口“蹲坑”。下課鈴聲響過幾分鐘後,那女孩獨自出現在紅磚鋪成的甬道上。一中校規嚴格,學生必須穿校服,女生要麼短髮,要麼頭髮必須紮起來。七中則不然,那女孩長髮飄逸,一件短短的T恤衫下,淺藍色的牛仔褲緊緊地繃裹着臀部和大腿,她的腰肢款款扭擺,與渾圓有關的那部分極富韻律地輕輕顫動,盪漾出一種與高中女生不相稱的風情,讓段超和我足足跟了兩三條街方纔罷休。

“長相沒看清,身材真是不錯。”我假裝經驗老到地說。

“我的眼光不錯吧?”段超有些得意起來。

“一次也行,死也願意。”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我想了一下才懂他的意思,朝段超胸口錘出一拳:“說啥呢!”

當時的我不知道他這句話並非玩笑。

大約一個月後的一晚,我下晚自習準備徒步回家。晚風輕拂,我按開別在腰帶上的、借來的三洋隨身聽,裡面插着我當時最迷的黑豹樂隊的盜版磁帶。《無地自容》的前奏正帶動我雞啄米般地點着頭,忽然就被嚇了一跳——段超正站在校門口的陰影處等我,我趕緊拽下耳機,湊到他的跟前。

“有錢沒?借我點!”段超一照面就問。

“需要多少?幹啥用?”

“有多少要多少!”他急切地說。

我摸出一張黃綠色的50元大票,他一把扯過去,轉身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擰着眉頭納悶,猶如被扔在五里霧中,重新把耳機塞回耳朵裡,已經播放到《Don't Break My Heart》了。

最終,段超因爲追那個女生捅了馬蜂窩。

那女生是七中一個外號“大猛”的男生的女友。“大猛”人高馬大,醜得要命,臉上還有一道刀疤,雖然也是高中生,卻和被開除了沒啥區別。他從不在課堂上待一秒,終日在縣城幾所中學間“威風凜凜”地遊蕩,有時挑起打架,有時又幫打架的“平事”。

這些段超都知道,但他還是鼓足勇氣攔住那女生,非要請她去縣裡檔次最高的冷飲吧坐坐(這或許是朝我借錢的原因)。橫刀奪愛未果,他還被“大猛”在校門口截住,因爲不願當着喜歡的女生的面認慫,倔強地梗着脖子,在圍觀同學甚衆的情況下被“大猛”打得額角開裂,鮮血垂流如同蜿蜒的小溪,那種羞辱和無力,我感同身受。

“你跟她說過話?”後來我問段超。

段超不說話。

“你喜歡她啥呢?”

段超還是黑着臉不回答。

沒想到,這是我問他的最後一句話。

那件事發生後,段超乾脆不上課了,沒過多久就輟學了。他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終日混跡於街機廳、電腦房。

2002年,我考入省城的大學,和段超就再沒聯繫過。那時我倆都沒有加QQ,也沒手機,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在這個岔路口走散了。

4

去大學報道之前,我小心翼翼把碟片藏在自己認爲最穩妥的地方——沙發的夾層裡。

大學寢室裡有一臺電腦,電話線撥號上網的速度像烏龜爬,掛着“哇嘎”一整天才能下載一部“毛片”。男生寢室不到熄燈時間,門總是大敞着,誰進來都能看上兩眼,少年時代讓我緊張得心咚咚直跳的圖書與影片的情節,再也沒有了神秘感。室友們圍坐在一起看《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時,我想起被段超帶着專程去看姑娘的往事——似乎在每個男人的記憶裡都有一位早早覺醒、搖曳生姿地穿過操場的成熟姑娘,曼妙曲線散發的無窮魔力吸引了無數性意識剛剛萌動的男孩子在寂靜的深夜裡輾轉反側。

許多年後才流傳起“蒼老師”的梗,其實當時的蒼井空不過是“其他老師羣體”中普通的一員,不溫不火。大學男生的關注點,已經不在小電影本身——誰是哪位“老師”的粉絲,從戲謔損友的標籤,演變成一種話題文化。這種兩三個人就演完的電影的魅力像從前的街機遊戲一樣,誘惑大減。我寧願從圖書館裡借來弗洛伊德的《性學三論》或福柯的《性史》似懂非懂地瀏覽一遍,然後根據學來的皮毛,從哥們拖拽毛片的進度條來推斷他的“性偏差”,很有種窺探他人隱私的變態快感。

同時這些性學著作也引發了我的思考:我們這代人從幼年開始就是有很多問號的。家長們一方面對兩性之間那點事視爲洪水猛獸捂着蓋着,一方面又在照相館拍照時特意將男孩的開襠褲敞開,像是在炫耀着什麼。幼年時代的我曾十分困惑於成年人要求“吃個雞兒”的迷惑行爲;也能回憶起被媽媽領着去女浴室洗澡時那升騰的模糊的水霧;還記得從牀墊下摸出造型奇特的“氣球”,吹得鼓脹起來,在大人們尷尬的表情前興高采烈地玩耍……毫不誇張地說:在交到女朋友之前,我們關於“性”的知識,還是真是從毛片上和“蒼老師”那裡學來的。

大學課餘生活豐富,放假我也很少回縣城,偶爾回去一次,竟然看見段超開着一輛電三輪等在斑馬線前,後車廂裡裝着十幾桶純淨水。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他停在我面前幾十秒,竟沒有認出我來,而我正猶豫是否上前打招呼時,他已經駕車走了——後來聽說,段超送水的工作也沒有幹多久,他是同學中極少數始終沒能走出縣城的人,不上網時就在縣城街上溜達。

“段超這孩子算是廢了。沒學歷、沒技術、沒背景,小錢不願掙,大錢掙不着,上哪兒討老婆去?”母親似乎還記着段超媽說“我帶壞了她兒子”那句話的仇。

我不知道爲什麼學生時代過得那麼慢,每樣事情都像翻開的漫畫書頁記得分明,而步入社會後眨眼就是一天,回首便是一年。從少年時代不敢正視身體出現奇怪的變化,到成年人在微信羣裡毫無預警地“開車”,再到有些剛過不惑之年就提不起“刀”來的中年人,曾經被稱爲“垮掉一代”的80後,正在變成社會中堅力量,也正在老去。

想想當年圍坐在電視前看毛片的幾個死黨——班長已經晉升到一線城市公安系統副處級幹部的位置,化學課代表在全國排名前10的大學做副教授,張小波在上海創辦網絡技術公司賺了大錢,就連王大利都靠體育特長生上了個正經本科大學。青春做伴一起莽撞的少年們面對人生必將經歷的誘惑,神魂顛倒地得那樣整齊一致,而後面的路卻大不相同。

2016年,母親在當年我就讀的小學門口遇見段超媽媽,倆人仍舊沒搭話,像陌生人般擦肩而過。我的堂弟也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二嬸和段超媽媽關係不錯,從她那裡得知已近不惑之年的段超至今仍是未婚、無業狀態,全靠啃父母的養老金過活。光陰荏苒,恍然間20多年逝去,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那張害他捱揍的光碟,還有那穿過操場的妖嬈姑娘。

我把碟片重新夾回到雜誌裡,輕輕放到書桌上。快20年過去了,父母真的沒有發現過嗎?抑或只不過是佯作不知,看過後又放回原處而已?或許他們明知我的好奇,但卻苦於找不到一種很好的釋疑方式?

後記

2012年《泰坦尼克號》3D版重映時,我揣着懷舊的情結去影院觀摩,發現刪掉了經典的裸戲場面。

2019年秋季的一天,我和去學校接女兒放學的同事順路,閒聊到高中生早戀的問題,我問道:“問沒問過你女兒,上初中時生理與生殖那兩章老師是怎麼講的?”

“我還真問過,老師一帶而過,說不是考試重點,就跳到後面的章節去了。”同事回答我說,“別看我姑娘絕大多數時間都放在學習上,可關於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好像什麼都懂,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學來的。”他搔着頭髮稀疏的腦瓜頂,憨憨地笑着說。

2021年兩會期間,我注意到有人大代表提出議案:“將性健康教育納入中學生教育課程體系,做出明確的課時安排;設置性健康教育教師崗位;制定全國性的性教育課程標準或指南,支持開展性教育的研究、資源開發以及教師培訓;將性教育課程的教學評估納入義務教育質量監測和評估體系中,監測性教育教學效果。幫助孩子健康地度過萌動而不安的花季雨季。”

6月1日,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首次將“性教育”納入其中,提出學校、幼兒園應當對未成年人開展適合其年齡的性教育。

對此,我跳起來舉雙手贊成。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作者:北落師門

編輯:唐糖

題圖:《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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