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鱉鬆口的雷聲,是悶是響?我好想知道(1)
圖/黃祈嘉
林楷倫1986年生,魚販,臺中人,2020得過幾座文學獎。
心中默數一枚、兩枚、直至五枚,五枚硬幣多送一張彩券。推耙不斷地推,推擠不到前方邊緣的硬幣。我必須投更多,讓推臺上的物品一毫米一釐米地落下。
落下的,都可以換成彩券,彩券換了什麼沒那麼重要。
兌幣機旁是我的幸運位置。我不玩釣魚機、不玩保齡球,我只玩推幣機。一天的工資一千,拿八百換成一籃代幣。八百有時可玩一下午;有時一個小時就結束。
「妹仔,錢就這樣投喔。」他說,邊說邊搖晃一旁的機臺,機臺發出警鈴聲。幾十枚硬幣掉落洞裡,洞知道掉了幾枚硬幣,出了幾張彩券。
這裡很吵,仍有聲音可以劃開。他笑,工作人員過來勸戒不要搖機臺。他說:「啊就撞到啊。對不起喔。」工作人員打開了機臺,關掉了警鈴聲。裡頭一疊疊的彩券,每次看到都想問這麼多大概有幾張。
「裡頭有四五千張吧?」他問。工作人員笑着說:「投投看就知道呀。」
「借我十枚代幣。」他在玻璃側邊看,雙手用成照相姿勢瞄準,我借他了。他的第一枚代幣投在沒得推擠的地方,發出吱的聲響;第二枚也是;到了第十枚時,親了硬幣,以爲這樣比較帥,噁心。投入唯一有可能讓最前方的錢幣掉入深淵的硬幣孔。
什麼也沒。
「這就賭博啊。玩那麼久有什麼好玩。」我邊聽,連續投五枚,前方的錢幣掉落了不知幾枚,換成一張張彩券吐出,變成紛亂的膠捲,一直以爲這些彩券會帶來一些快樂,喜悅什麼的都會印成一格格的,看記數這些彩券,將這一天玩推幣機得到的歡愉變成實質的數字。第一次拿彩券去換大娃娃時,覺得有趣。後來麻痹了。
「太強了吧妳。但玩這有什麼屁用。」他說,他叫順生,他走向了釣魚機。
玻璃內的銀幣閃閃發亮,等待前方的金幣掉入深深的暗。
我習慣遊藝場的電子音效聲,在我投幣時,聽不到任何的吵。
「大中大中了。」他的叫喊如同釣魚機按下電擊鍵的電子音效。釣魚機的燈箱閃出我從未看過的顏色。釣起一尾沒人釣過的魚,總躲在螢幕最側,不時跑出來吞食被收線的大魚,是一尾醜得要死的魚,很肥,深咖啡色不吸引最愛玩這種釣魚遊戲的孩子。
釣魚機不斷地吐出彩券,整齊地呈現一排一排上疊,就像是釣魚的滾輪收線,當我回到我的機臺繼續投幣時,在釣魚機的工作人員補了兩次彩券仍吐個不停。他踢着疊起的彩券籃,「妳覺得有多少?要不要跟我一起玩釣魚機?」他說,我說不要。那天,我跟他走了,那堆彩券,一萬多張,大概可換成三千元。「我會釣真的魚喔。剛剛那尾是鱸鰻,石斑啦。」順生對我說話的方式,都像是對個少女說,我不是少女,沒有少女會在推幣機前浪費時間。
推幣機的推耙不停地推,但沒有投錢下去,推的都是空氣。順生問我還要玩多久,我舉起手上的代幣籃,直到投完。他跟我要一半的代幣,屬於我自己的時間只剩一半,多出來的時間要幹嘛?我還沒想到,見他一手投一臺,不管一次投五枚送一張彩券的優惠。想要阻止,卻看着推幣機裡的寶石、金幣閃耀折射,迷惘了,直到彩券出完卡卡的齒輪聲,難聽的刺耳。
「妳看我中超多,我多懂玩。」「是啦。」我剩下的半籃代幣,我投幣,他在旁搖晃機器,一搖就多掉幾個代幣入黑坑裡,代幣一掉就變成彩券。順生把所有的彩券都給我,跟在我旁邊問我要換什麼?我選了一臺兩人小電鍋,轉賣能賣一千多。「買了,就要煮喔。」他在我家門前說。
隔天又遇到順生,沒遇到昨日那尾大魚,拿了幾千元隨便亂玩,得了少少的彩券。
「要換什麼?妳欠什麼,我就選什麼。」順生說。我知道他會說我欠你之類的話。
「我去你家吧,那些彩券給我。」我說。
「不要來我家,妳找一天陪我釣魚,好不好?」
投代幣,不斷地不斷地。沒多久就把手上的投完,他直說等一下我去換。推呀推。我前方所積累的銀幣與那些機臺原有金幣、彩券、甚至兩顆寶石(寶石是一千張)都推過邊緣,掉入深淵,變成希望。
還繼續投。「都破臺,沒有額外贈品。投也沒用了。」我說。
「投給妳啊。」我去了他的房間,只有牀、枕頭、揉團的衛生紙,我們什麼都沒做。
順生約我去釣魚。「哪天不用上班?」我沒有回。順生真的想帶我去釣魚。
「你房間什麼都沒有耶。」將聲音放細,裝得熱情一點,這是我的策略。
「要不把小電鍋搬過來?」
「爲什麼?」「妳選兩人小電鍋不就在暗示我。」這男人真以爲自己聰明,聰明到無話可聊,他做起綁鉤的工作,將鉤插在保麗龍上,一排一排綁繩,我聞到他的味道,跟這房間潮溼的泥土味不同,是遊藝場幾千張彩券換取的男性香水,噴在我家廁所的味道。久了習慣這種味道,反而,房間的臭更加明顯,他的車有魚乾的腥。腥味是後車廂幹掉的魚血。
那晚沒做什麼,我用鉗將鉤用得內彎,他綁鉤。
「明天有空吧,釣魚。」更多魚鉤插在孔洞多到近爛的保麗龍上。
將插滿魚鉤的保麗龍放在海釣場的土堤,拿起魚鉤,他兩指銜住煙盒大小的鱉,鱉的四肢在空中畫圓,我笑說很可愛耶。我雙手捧壓了臉,嘴向前嘟,鬥雞眼,「這樣像鱉嗎?可愛嗎?」
他邊說可愛,邊把魚鉤穿入鱉的殼與臟器之間。
「我等等試給妳看,這釣龍膽有多好用。」鱉頭伸了一點進去,又隨即突出,伸進去會痛吧。拿了只小鱉給我穿,「好惡心喔,不敢啦。」我說。我的手拿起鉤來,他在一旁說像穿針,將鉤的前端插入,插入軟軟的皮肉,針過了兩個倒鉤,穿過殼與內臟間的膜。他帶我的手,將鉤的圓弧卡在鱉的身體中央,只是,我將魚鉤穿過了鱉頭,戳入內臟又出,從鱉的嘴出鉤。鱉手伸得好長好長,奮力揮舞。沒幾下,就不動了。
他笑得抖動,「你把牠搞死了。」他說要將這隻死鱉取下,卻拉不出來,穿入的傷口流出了鱉血與污綠色的汁液,這麼小隻血只有一點點,我拿起一旁的剪刀,從鱉殼剪下,取出那隻鉤。
剪刀撥開那些臟器,心臟小得看不到。
再拿只鱉,穿好的鱉頭伸得頗長,嘴張得很開,鉤好之後拿在那裡晃,順生用鱉的嘴咬我的手,細細的牙齒磨起來不痛很癢。「被鱉咬到,打雷纔會鬆開。」他說,我便咬了他的手,齒痕很深,沒多久就消失。我沒去想何時打雷,何時他就會離開我。我們一起笑,我拿給他兩隻小鱉,「要活活穿過,不讓牠死,會動纔有用。」
「知不知道?」他拿裝鱉的桶與鉤給我。我穿了第二隻鱉,這次穿得很好,垂在捆繩。穿鱉就變成我的工作,鱉手腳伸出縮入,頭卻只能伸長,進不去殼,鉤卡死死的,縮進去很痛吧。
「這些鱉好像鑰匙圈喔,你看。」我甩起鱉餌。
他這一輩子不知鉤了多少的鱉 ,我想到鑰匙圈的玩笑,他不覺得好笑。本來想跟他說,我不想鉤這些鱉,很殘忍。
「鉤這些鱉,你不覺得殘忍喔?」他問。
「有什麼殘忍,看你釣魚,釣魚也很殘忍,沒在怕啦。」
「是沒什麼殘忍,一樣換一樣,鱉換龍膽,龍膽換錢,錢換……」
「錢換什麼?」我問。
「妳。」
順生的電卷很吵。錢能換到的東西太多,換得到代幣、換得到我,換得到沒日沒夜都得釣的魚。又鉤起一隻鱉,他叫我別鉤了,今天沒釣到魚。叫我將釣線用剪刀剪開,卡在鉤上的鱉丟入海釣池裡,沉在池裡的龍膽纔開始騷動。「用釣的釣不到,用喂的你們就出來。當我來放生做功德。」 他說。
又將一桶鱉倒在土堤上。
「你放生還真功德無量耶。」我說。
牠們爬在土提,往前推往前推,進入水中。龍膽就在水底等着。
我不知道來釣什麼,空氣吧。那些鱉就像是我的代幣,投入池內,能換取一些什麼,很短暫地,掉入深淵。
很悶,不想待在這裡,「去遊藝場吧。」來海釣場的錢不如換成代幣給我,我想但我沒有說。
推呀推呀,是什麼把我跟順生推成我們。
代幣掉入洞裡,他一旁發呆地看,看我沒代幣時就去換,沒去一旁的釣魚機臺釣,還在煩惱爲何沒釣到那些沉底等吃鱉的龍膽。
「釣龍膽有什麼好玩的?」我問。 順生反問我這個有什麼好玩的。我看着前排一隻小熊慢慢前推,小熊是這機臺的最大獎。
「釣起來可以換錢,你知不知道?」他說。
「玩這個可以換錢,你怎不陪我玩。」
「不一樣啦。」
「哪裡不一樣,你自己不多釣幾次,釣不到就氣得把鱉拿去放生。鱉賣給放生團體,也能賺錢。你要不要去做? 」我說。
「拿五六十塊的鱉換一隻十公斤龍膽,十公斤龍膽能賣個兩三千,你懂什麼?」
投入代幣的速度更快了些,這種遊戲只要代幣夠多自然會中一些;釣龍膽就像賭博,換錢還得看魚的心情,我想到就覺得好笑。
他低頭看着手機,沒幫我投幣。
推幣機將那隻小熊推入邊緣,掉入。機臺響起巨大的聲響,他仍在說,而我聽不到。
等到彩券出到一半,音樂停下。我才問你剛說了什麼?他說沒有。
他說沒有。「那只是賭氣罷了 。」我回。
「我們去批鱉來賣。」他說。「賣誰?」他說放生團、釣客、海釣場啊。拿了一個佛教放生團的網頁,小鱉有一隻八十元的贖命金。他開始說他買釣龍膽的煙盒鱉多少錢;那裡的小鱉賣多少錢,一轉手就可賺幾倍。
「做生意又做功德,到時候又迴向到偏財。」他投入許多的代幣,投入已無任何獎勵的機臺。獎勵鈴響起 , 「好運就是擋不住。連沒東西的機臺都能中大獎。」
我蹲下將彩券收齊。
「幹嘛收,就讓它亂。」他說。直到螢幕上剩餘彩券還有一萬多張,兩疊彩券吐完,工作人員繼續補上。彩券纏繞在我腳踝,我邊笑邊想如何不被絆倒,將這些彩券收齊。
這樣的巧合,讓他覺得我是助他的人,讓這一切都變成轉機。在臭臭的車上,他說他要轉運了,說一句這類的話就轉過來看我一眼,他瘦凹的臉與突出的嘴,迷不了誰。
他輕捏我的手臂,癢得像小鱉的啃咬,是想吃掉獵物,仍無力吞食;他將我的手抓向他的下體,我緊緊抓着,「咬住就不放喔。」他笑。
「等打雷我才放開。」我說。
與他的性,無燈、無光,是縮殼的鱉,是怎樣都不想看清的互相。
「小小的鱉。」我彈他。「咬你喔。」他說
我們咬住互相不放,雷聲已來仍不放口。幾個月過去,我辭職了,靠遊藝場的兌換品上網販賣維生。他一個禮拜幾天工作,幾天跑去海釣,偶爾曠班陪我在遊藝場。對我們兩人而言,這樣的生活跟獨自過差不多。對他毫無依賴,只是齒嘴鉗住兩人的手腳。
想挪開嗎?不要。就算咬的力道很輕,連齒痕都沒有。 (待續)
個人簡介
1986年生,魚販,臺中人,2020得過幾座文學獎。
得獎感言
寫作時,選擇歌單是件超麻煩的事,感謝Deca Joins、大象體操、UA、青葉市子讓我進入某個世界。
謝謝葉阿里、寺尾與想像朋友們、序陶敘瓷(你們最贊)。最感謝的是聽我絮叨而後敷衍的林瑾瑜,就算是回個嗯,也都能安撫時常自信迷路的自己,找不到路也沒關係,繼續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