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芯片,四面楚歌
2023年,德國人闖入半導體補貼大戰。 一家工廠補貼50億歐元,終於換來了臺積電與英特爾的回眸。
然而,臺積電並不看好這趟赴歐建廠之旅——因爲德國沒有配套的供應鏈。負責臺積電化學品供應的李長榮化工,跑去德國的英飛凌工廠調研了一趟,發現別說供應了,德國人壓根沒見過最先進的化學品長啥樣[2]。
做個簡單易懂的類比:這就相當於受邀去非洲搞移動互聯網,然後發現當地人還在用功能機。
英飛凌在德國的工廠
豪擲千金換來一頓嫌棄,可見德國政府有多憋屈;但對德國乃至整個歐洲來說,這筆錢又省不得:
過去幾年,日益詭譎的地緣環境,推動歐洲踏上了“半導體自立”的道路,擼起袖子準備做大產能。然而,歐洲本土的半導體企業正值“中年危機”,難以挑起重擔。
別無選擇的歐洲人,只能低頭抱緊臺積電與美國人的大腿。
但在踏入“中年危機”之前,歐洲半導體產業也曾經歷過一段意氣風發的歲月。
如果按照整體收入進行排名,在21世紀的頭十年,來自歐洲的半導體企業幾乎一直處於全球Top5。只是在互相搏命的半導體戰爭中,歐洲人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淪爲了東亞與美國的背景板。
一個業務、一家公司的落後,可能是管理、技術和資金等問題造成的;然而,整個產業集體潰敗的背後,顯然有更復雜的成因。
輝煌與倒退
雖然各家機構的統計口徑略有不同,但無可爭議的是:歐洲半導體的爆發始於上世紀90年代。彼時,歐洲巨頭在功能機、燃油車等終端市場一路攻城掠地,爲其提供原材料的半導體產業也跟着吃香喝辣。
在那個年代,芬蘭諾基亞,瑞典愛立信,德國西門子,各個都是一手造手機,一手造芯片的全能冠軍。
以功能機爲起點,歐洲半導體產業在此後20年迅速開枝散葉,覆蓋了多條關鍵賽道。當時的盛況,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滿手好牌。
例如在存儲領域,歐洲的英飛凌就曾是一方霸主。
2004年時,英飛凌的市場份額擠進全球前四,與今日壟斷該市場的三星、SK海力士、美光打得有來有回。同一時期,英飛凌爲了和韓國人打擂,還準備投資建造全球第二座12英寸晶圓廠。
英飛凌當時的內存工廠(紅色部分)
而英飛凌的另一個業務基帶芯片,當時則包攬了初代iPhone到iPhone 3GS的訂單,風光無限。
不僅如此,連如今備受關注的手機處理器,歐洲其實也早有佈局。2009年,意法半導體和愛立信兩家歐洲巨頭成立了合資公司,其生產的手機處理器,一度吸引了包括三星在內的手機廠商。
至於汽車芯片,那更是歐洲半導體的看家本領。英飛凌、意法半導體、恩智浦三家巨頭,至今仍是該賽道的前五名。
然而,剛爬到半山腰的歐洲半導體企業,卻彷彿吃錯藥了一般,紛紛做出了一個毀滅性的決定——分拆。
在今天的中國,幾乎沒有企業不喜歡“高科技”這一光環;但彼時的歐洲人卻認爲,拆分掉財務表現較差的半導體部門,可以讓公司聚焦於高利潤業務,且更受二級市場青睞。
例如在2005年,飛利浦的半導體業務受到行業週期衝擊,一年時間利潤率從10%降到了2%。同年年底,飛利浦CEO公開表示,會將其拆分或出售,專注於更穩定的醫療系統、照明、電器等領域。
此言一出,股價當即暴漲,突破了該年度的歷史新高。
但出乎歐洲人意料的是,許多被拆分出去的業務,很快遭到了逐個擊破。從西門子半導體獨立出來的英飛凌,就是個典型案例:
2006年,它先是讓內存部門自立門戶,改名成了奇夢達。
英飛凌固然在內存市場取得了不少成就,但由於內存是門典型的週期型行業,經常在盈虧線上下反覆橫跳。 因此在英飛凌眼中,這顯然不是什麼好生意。
結果在2007年,存儲市場進入下行週期。三星主動發難,高舉反週期的大刀瘋狂擴產,準備加劇行業嚴寒。奇夢達沒扛過冬天,很快以破產告終。
後來,由於基帶芯片業務反覆被高通吊打,又丟掉了蘋果訂單。 2010年,不耐煩的英飛凌又將該業務出售給了英特爾,最後又輾轉落入蘋果手中。
英飛凌的故事,就是歐洲半導體產業的一個縮影:
2010年前後,曾經與美、日、 韓四分天下的歐洲企業,彷彿被下了降頭一般,接連遭遇了多場大敗,將內存、基帶芯片、手機芯片等傳統技能丟得一乾二淨。
全面收縮的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內憂與外患
歐洲半導體一路連跪,直接的原因,顯然是前文提到的拆分。
在半導體產業,不論是埋頭研發還是發動戰爭,都需要天文數字級別的投入。美國與東亞企業能夠在殘酷的競爭中生存下來,離不開大股東、現金流業務乃至政府的輸血。
2007年,三星之所以敢舉起反週期屠刀,拉着整個內存行業一起流血虧損,是因爲有整個集團和韓國政府撐腰。
相比之下,分家後的奇夢達只能孤軍奮戰。
走到生死邊緣時,奇夢達曾向老東家英飛凌以及德國政府尋求援助,沒想到英飛凌卻在關鍵時刻選擇見死不救,德國政府見狀也撤回援助,成爲壓倒奇夢達的最後一根稻草。武功再高強,也架不住豬隊友不幫忙。
英飛凌之所以如此絕情,本質還是因爲手頭的汽車芯片業務正蒸蒸日上,何必蹚奇夢達這趟渾水。
有了老大哥打樣,其他歐洲巨頭紛紛開始抄作業。
在三星“殺紅了眼”的2007年,意法半導體也將存儲器業務分拆,和英特爾成立了合資公司。新公司剛剛“闖蕩社會”3年,就被韓國人打得滿地找牙,最終被美光所收購。
頻繁的分家,讓英飛凌與意法半導體在當時得到了一份漂亮的財報,和二級市場的歡呼;然而代價就是,日後這些重新定義世界的時刻,也與歐洲人再無瓜葛。
當然,奇夢達的失敗,也不能完全怪英飛凌六親不認。
存儲是個典型的東亞式產業,需要卷產能捲成本。一年30天法定假日的歐洲人,顯然沒法和血管裡流着美式咖啡的韓國人競爭。 然而,歐洲不僅失去了存儲,還失去了手機芯片等一手好牌。
這背後,其實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半導體產業的遊戲規則被改變了。
歐洲人更擅長給工業品造芯片。
工 業品的特徵在於機械化: 每一個功能都被封裝在了特定的零部件內,不同的零部件機械式組合,最終構成一個產品。
諾基亞早年的功能機,就是個典型的樣本: 手機 中的音頻、視頻解碼、信號處理等功能,其實都是由不同零部件支持的。
彼時,如果諾基亞想在新款手機中預裝《憤怒的小鳥》,只能從硬件端入手,生產支持該遊戲的零部件。因此,工業品中並不存在軟件的概念,且各個零部件價值較爲分散。
諾基亞第一臺互聯網手機7110,只支持預裝的應用
然而,消費電子產品的崛起,打破了歐洲人熟悉的遊戲規則。
消費電子的特徵是智能化:產品的多數功能被集成在了一顆芯片之上,提供了一種兼容的方案。一衆開發者可以根據該方案,來開發各種各樣的軟件。 因此,智能手機不需要加裝新的零部件,就能暢玩《憤怒的小鳥》,還能下載《原神》和飛書。
但代價就是,原本分散在各個零部件供應商手中的價值,漸漸集中到了通用芯片開發商手中。
因此,蘋果和高通站在了收入金字塔的頂端。而擅長工業製造的歐洲人沒能適應新的遊戲規則,一步步退守,最終只保留下了“汽車半導體”這最後一張王牌。
以iPhone15爲例,手機處理器直接吃掉了近1/4的成本
考慮到德系汽車廠商需求龐大且穩定,以及汽車芯片技術壁壘較高的特點,光靠汽車半導體其實也能過得不錯——直到美國人和中國人加入了戰爭。
當年,發動內存戰爭的韓國人,只是從歐洲人口中搶下了一塊肥肉;如今,美國人和中國人打算直接把桌子給掀了。
危機重燃
歐洲人最不願見到的事態發生了:當年發生在手機行業的“消費電子化”,如今正在汽車行業上演。
傳統的汽車製造中,一個車身功能由“一個機械零件+一個配套芯片+一個專門軟件”來執行,三者構成一個獨立的子系統。和當年的功能機一樣,燃油車每增加一個功能,都需要添加一個全新的子系統。
和功能機類似,傳統的燃油車並沒有統一調度的操作系統,所有子系統平時各幹各的,互不干涉。
因此,大衆汽車想進行功能迭代,需要先讓博世等Tier 1出一套關於子系統的技術方案。隨後,博世再和英飛凌、恩智浦、意法半導體等Tier 2進行二輪溝通,再由Tier 2來判斷需要採購哪些新的零部件,並將需求分發給Tier N。
在這個過程中,底層供應商掌握了核心技術和話語權,也掌握了產品迭代節奏。
這是歐洲人更熟悉、更擅長的遊戲。
然而,以特斯拉爲首的新能源車,卻又一次改變了遊戲規則。特斯拉採取的方案是“中央集權制”。具體而言,就是讓整個車身的零件都能聽命於中央控制器的核心。
過去幾年,新能源車企之所以能整出將“座椅加熱”拆出來賣這類騷操作,正是受益於中央控制的特性,可以直接將特定功能鎖住。相比之下,如果燃油車就沒法復刻這一商業模式,除非把加熱的按鈕給扣了。
而這個掌控一切權力的核心,便是特斯拉自研的FSD(自動駕駛)芯片。
英偉達與特斯拉的FSD芯片
和當年的手機處理器一樣,FSD芯片內含CPU、GPU和用於AI加速的專用芯片NPU,提供一種通用方案。 F SD 芯片的出現 , 使得新能源車對傳統汽車芯片的需求大幅縮水:
傳統燃油車通常都配備了上百個芯片,但一輛特斯拉卻只需要十幾個芯片。
進行功能迭代時,特斯拉不需要層層溝通到Tier N,只需要升級操作系統。因此無論有多少供應商參與,汽車的核心權力始終掌握在特斯拉手裡。
歐洲人擅長工業化的傳統汽車製造,馬斯克卻把汽車變成了美國巨頭扎堆的消費電子產品。
生產方式的轉變,意味着價值的遷移:汽車中最有價值的部分,變成了特斯拉自研的FSD芯片。
以特斯拉的新能源車爲例,兩塊自研的FSD芯片,足足佔據了整個HW3.0價值量的61%;而歐洲巨頭英飛凌所擅長的MCU芯片,其價值量佔比僅有5%。
特斯拉成功之後,原本在消費電子市場稱王稱霸的芯片巨頭們,也紛紛加入戰場,開啓降維打擊。而歐洲人,則又一次被拖進了陌生的領域。
在FSD芯片領域,英偉達、高通以及被英特爾收購的Mobileye(現已再次拆分)是主要玩家;而在智能座艙芯片中,高通、英偉達、三星、聯發科、英特爾均有佈局。
恩智浦雖也有涉獵,但和它在傳 統汽車芯片市場的地位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
過去,每當遭遇挫折,歐洲人的第一反應總是後退,畢竟他們還牢牢掌握着汽車芯片這一肥沃的自留地。如今,歐洲半導體最後一座孤城的外部,已然羣狼環伺。
尾聲
和起步較晚的中國大陸相比,歐洲半導體可以說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在歐洲剛剛開始高速奔跑的90年代,如今這些叱吒風雲的科技企業,其實才剛剛起步:
彼時,三星電子剛從日本東芝手中搶來內存市場的冠軍寶座,但尚未站穩腳跟;
隔壁的寶島,臺積電剛剛開始起步,其獨特的代工模式,讓習慣了自建工廠的半導體業界感到新奇;
至於大洋彼岸的美國,一個叫黃仁勳的工程師,剛剛意識到電子遊戲將會對電腦性能提出更高要求。於是便和兩位好友創辦了英偉達,埋頭開發出了第一款GPU。
然而,滿手好牌的歐洲人,卻眼睜睜看着機會一次又一次從眼皮子底下溜走,最終淪爲了他人敘事中的註腳。如今,歐洲只剩一顆產業至高明珠阿斯麥——內裡流着的還是美國人的血。
2016年,諾基亞被微軟收購時,其CEO曾含淚說道: We didn't do anything wrong, but somehow, we lost(我們什麼都沒做錯,卻不知爲何,我們輸了)。
然而在半導體的語境中,只靠“不做錯”,顯然是不夠的。如今,幾乎所有的半導體企業都羨慕英偉達押中了人工智能;然而,大多數人卻不曾看見,在人工智能爆發之前,英偉達默默在黑夜中獨行了多遠。
孤注一擲的勇氣,纔是半導體世界最強大的武器。
參考資料
[1] A global subsidy war? Keeping up with the Americans,Financial Times
[2] Taiwanese semiconductor suppliers target Europe’s next-generation factories,Financial Times
[3] wikipedia
[4] 芯片戰爭,餘盛
[5] 芯事,謝志峰、陳大明
[6] Philips signals a move to sell off ailing chips arm,Financial Times
[7] 從芯片到軟件,車載計算平臺產業鏈全面拆解,國信證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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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陳彬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陳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