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40後是Plus或minus?金獎導演黃信堯談人生中場
雖然在臺北住了幾十年,但熱愛大自然的黃信堯還是不習慣,他甚至很怕捷運里人擠人 的感覺,有一天,他還是希望搬回南部去。(攝影者.郭涵羚)
電影《同學麥娜絲》還未上映,2支前導預告片就吸引了近百萬觀看次數,網友的評語是:「笑着笑着就哭了。」這是導演黃信堯獨特的電影表達方式,搞笑,卻帶着辛酸。他的人生滋味,是否也如此?
2017年,黃信堯執導的第一部長片電影《大佛普拉斯》,就讓他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那一年,44歲的黃信堯,命運忽然翻轉,從過去默默拍紀錄片的苦行者,變成受大衆歡迎的商業片導演。
人生走到中場,原本以爲是走下坡,畢竟拍了10幾年的紀錄片,本來就不是一條賺錢的路,還得負債100萬元,借錢去拍戲。
如果不是43歲那一年,電影《陽光普照》導演鍾孟宏看了黃信堯拍的短片《大佛》後,鼓勵他把這部短片拍成劇情長片,黃信堯思考自己人生下半場,或許就是繼續在南部接案,找個兼課的教書機會,多做幾份工作,來養活自己與父母。
稱謂從阿堯變導演
仍爲萬元房租掙扎傷腦筋
一部成功的電影,讓他的人生也因此「普拉斯」(Plus,意指增加)了嗎?
表面上,別人對他的稱呼,從「阿堯」變成「導演」,舊友們對他的新身分也有諸多想像:是不是因此認識很多演藝圈的明星?每天都在吃香喝辣、討論劇本?
但黃信堯一句話,斷掉外人想像:「我只認識肚財與菜埔。(指《大佛普拉斯》裡的兩位主角)」
如今,他依舊住在汐止一間公寓裡的地下2樓。之前,地上1樓有空房,管理員問他要不要搬上來?1樓通風,對他有很大誘惑,但租金一個月要1萬7千元,比地下2樓多出1萬多元,他掙扎了一個月,最終,那個1樓空屋還是租給別人了。
拿到金馬獎,看來事業正要起飛,爲什麼要掙扎1萬多元的租金?
「我們這種人,沒有退休金,我是獨子,還有爸媽要養,每個月1萬多元,對我來講也是錢。」名氣好聽,但不能當飯吃,這位金馬導演說,那些走在紅毯上的明星,很多衣服都是借來的。
28歲之前,黃信堯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扛起攝影機,當起導演來。他在臺南長大,從小就隨着家人租屋,光是童年就搬了十幾次家;北上唸書後,繼續過着哪裡租金便宜,就搬到哪裡的飄泊日子;他做過許多工作,曾在工廠打工、當過汽車業務員、地下電臺主持人;工作之餘,他還是個熱血的社運分子,經常爲環保走上街頭。甚至,他28歲去念臺南藝術大學研究所、學拍紀錄片,也是因爲他想記錄環保運動。
「我在路上會注意有些人(機車輪胎)沒有胎紋還在騎,那很恐怖,他捨不得換啊!」黃信堯會去注意別人的生活細節。跟他合作過兩次的演員納豆說,黃信堯觀察人很厲害,看到社會邊緣、底層路邊這些人的故事,所以每一個角色都是很血淋淋的真實存在。
在《大佛普拉斯》裡飾演夜間警衛菜埔的演員莊益增,也是紀錄片《無米樂》的導演,與黃信堯已認識10幾年。他說,自己跟阿堯拍紀錄片的初衷,都是因爲關心弱勢,日子通常這樣過:一半的時間接拍廣告片,另一半時間把賺的錢拿來拍紀錄片,因此紀錄片導演多半苦哈哈。
如今有了名氣,可以接拍多一點廣告,讓生活過好一點。偏偏活到這個年紀,既妥協了生命中不得不承擔的重量,卻還想繼續做自己,拒絕理念不合的廣告主。「我也經歷過爲了要賺錢而去接納一些案子,可是我過得很辛苦,那是心理壓力與要去面對這些人,覺得沒必要。」黃信堯說。
回頭看過去熱血騎車青年
「我知道我不要什麼了」
所以即使有金馬獎光環加持,他依舊瀟灑:「我或許還不知道我要什麼,但是我已經知道我不要什麼了。」
於是,得獎之後,他把時間花在慢慢琢磨劇本上,讓觀衆等了3年,纔有第二部電影《同學麥娜絲》。從「普拉斯」到「麥娜絲」(minus,意指減少),從加法到減法,今年47歲的黃信堯,面對初老,想回過頭來看看,當年一起騎摩托車的熱血少年,年過40以後,都活成了什麼樣子?
「開始有一些名氣與關注後,你反而更應該謹慎,更真心面對自己,所以我纔想拍我同學,回過頭看我同學,可以看到我自己,」黃信堯說。
20歲熱血、30歲疑惑
40歲期許人生慾望越來越少
他回頭看自己,20歲時,認爲改變世界,就差他這一步,所以積極上街頭吶喊環保;30歲時,對人生充滿了疑惑,因爲這個世界並沒有按照他想要的劇本走,所以決定自己扛攝影機、寫劇本;40歲以後,他無奈的笑說:「改變世界不只少一步,是少了很多。」
就像在《麥》片中,4位主角,有人當白領當了十幾年,工作能力好,卻依舊升職不了;有人夢想當導演,卻只能接拍不入流的廣告片;有人從小就暗戀的女同學,多年後卻幻滅;更有一輩子都在照顧家人的人,也沒有活成該有的樣子。
「我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但做任何事情都不如意。」劇中一位主角說出許多人的心聲。
但黃信堯倒也不是隻想傳遞無奈感,他在電影裡用紙紮屋來比喻真實人生,那些虛擬成功的追求,追不到的金錢、豪宅與名車,「人生最後一哩路,至少用紙紮的方式燒給死者,讓他安心的離開。」
長年習慣過簡單生活的他認爲,慾望一旦形成,就會被長輩、被社會不斷累加,「那都是別人告訴你,那你自己要什麼?」因此,他給自己一個期許:「我希望東西越來越少,最後放在一臺露營車上就好,反正人走了,頂多燒一個紙紮屋,還能帶走什麼?」
《麥》片中飾演4位主角之一的施名帥說,拍片過程讓他既對劇中人所呼應的真實人生感到恐懼,卻也讓他學習面對人生的無奈,因爲不管帶着樂觀或是悲觀的心,都得繼續往前,「重新思考什麼是成功,纔會過得快樂。」
劇中另一位演員鄭人碩說,他所飾演的白領:「就像一臺沒辦法轉到最大風力的電風扇,只能調到中間的風量,很多事情都想做得好,但又做得不如意,只好一直走下去。」這種活得沒有明天的感覺,相信也是很多40歲以後男人的複雜心情。
爲了這次的專訪,黃信堯特地穿上的休閒外套,是演員楊祐寧拍電影《腿》留下來的戲服;手錶是廠商送的;開的是8萬元買來的二手車。他告訴我們,他領悟到的人生硬道理,來自念南藝大研究所時,一位不得志的藝術家跟他說:「把自己當成垃圾,你就不會活不下去了。」
他解釋,把自己看得不重要,人生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越有樣子的人,越不會自嘲,」他說,工地裡的人最會開自己玩笑,講自己的短處讓大家笑,因爲他沒有擁有過太多東西,所以無所謂,大家開心就好。
你,還在追求「普拉斯」嗎?還是,已經到了懂得「麥娜絲」的人生階段了?但無論加法或減法,記得黃信堯的提醒,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別讓他人爲你下定義。
《商業週刊17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