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發明“海豹過人”的男孩,後來怎樣了?

亨比布里奇,是北卡羅來納州最大的城市夏洛特東南部的一個小鎮。這裡剛過中午,空氣悶熱而潮溼。

今天是足球夏令營的第二天,訓練剛剛結束,孩子們看起來已經精疲力盡,但是跟着父母上車的時候還是眉飛色舞的樣子。

一箇中年男人正在把最後一袋足球裝進他的汽車後備箱,他是這期夏令營唯一的教練。男人身材很魁梧,戴着一頂漁夫帽,留着整齊的山羊鬍,身上那件黑色的訓練衫配上被反覆暴曬過的黝黑皮膚,扎進人羣裡都不容易找到。還好這裡只剩他一個人。

家長們似乎並不知道這位教練是誰,當然家長們也未必知道曾經有一個巴西男孩,能夠把足球粘在自己的額頭上,然後肆意的過人和奔跑。

曾經有很多人喜歡男孩的這個把戲,可能看起來很滑稽,以至於沒有第二個人敢在比賽的時候這麼做,但男孩並不覺得尷尬。

把自己變成海豹的這個神奇技能讓男孩名聲大噪,也讓男孩成爲衆矢之的。

他是科爾隆,今年36歲,離開職業足球已經7年了。現在的“海豹大叔”,比過去還要自在。

科爾隆的橫空出世,對足球世界來說是一種顛覆。

在正常的邏輯裡,無論你想出多少種千奇百怪的過人動作,那些招式一定都是靠你的雙腳來完成,但科爾隆只是單純的選擇用頭。這就難怪當他在克魯塞羅青年隊裡開始使用“海豹過人”時,防守球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因爲這種玩法超出了一般人的認知。

2005年在委內瑞拉舉行的南美U17世界盃,是科爾隆職業生涯最高光的一屆賽事,他的隊友包括馬塞洛、德尼爾森、安德森和雷納託·奧古斯托,但科爾隆纔是C位出道——作爲攻擊型中場7場打進8球,他是巴西隊內的最佳射手。

在那屆比賽中,人們發現科爾隆不是隻會用腦袋頂着球跑,他的踩單車和牛尾巴都非常純熟,但自從2005年12月一條關於“海豹過人”的視頻在YouTube發佈之後(目前觀看已超過370萬次),科爾隆隨後很長一段時間的人生就和這個詞徹底的綁定了。

科爾隆成了無人不知的“O Foquinha”(葡語的小海豹),很快他的老東家就開始售賣各式各樣的海豹玩具:這種別人無法複製的賺錢機會對俱樂部來說實在太誘人了。

有人稱科爾隆是“下一個羅納爾迪尼奧”,當然這種讚譽更有可能是在聊某種原生態的觀賞性:羅納爾迪尼奧可能是整個足球歷史上最即興的天才,而科爾隆在這個基礎上甚至再多了一層實驗性。

科爾隆的“荒謬”之處不在於他想出這樣的動作,而是:你怎麼可以真的在一場重要的正式比賽中使出來?

然而科爾隆會告訴你這是個理所當然的事情:“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每天都和爸爸玩這個遊戲,就我們兩個人玩。有一天,他把球踢得很高,球在地上彈起來,正好飛到了我的頭上。我輕輕的頂了四五下,球沒有落地,我往前走了幾步。”

“爸爸這時候停了下來,他問,‘你這樣把球頂着跑,不犯規嗎?這是不是要被判任意球?’我說我不知道,但是我們最好弄清楚。我爸爸後來查了規則,發現這麼做並不犯規,沒有問題。”

科爾隆的父親叫希爾維諾,當父子倆發現足球真的可以這麼踢(這甚至都不能叫“踢”足球?),希爾維諾決定讓科爾隆刻意的練習這個動作。

最開始科爾隆只是原地練習,後來逐漸上了難度:從一邊頂球走直線到頂着球完全跑起來。科爾隆的這個專項訓練到最後甚至會用到小錐體,也就是說,普通球員怎麼用雙腳在錐體之間盤帶,科爾隆就怎麼用腦袋完成。

當希爾維諾發現科爾隆的技巧已經越來越精進,他開始思考如何讓兒子在正式的比賽中完成實踐。爲此希爾維諾甚至專門買了一本關於視覺的書籍,他的想法是:科爾隆在頂球的時候視覺會聚焦在球上,但他也需要用餘光來預判對手在靠近。

“這是我的父親付出巨大努力之後的結果。對我來說,用頭顛球其實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但他想出瞭如何在球場上發揮作用,他爲我制定了許多實戰的策略。”

科爾隆記得他在13歲那年第一次當衆表演了這個絕活,那時他剛剛加入克魯塞羅,那場比賽他的位置也是中場。

“當時對方的守門員大腳開出球門球,球在我面前彈了起來,我用胸部控制住了球,那個場景就像我和爸爸的訓練一樣,我沒想到比賽的時候也會發生完全一樣的事情。我開始用頭頂球,所有的孩子突然停了下來,我就這麼不停的跑,從中圈一直跑到了對方的禁區。最後所有人都目送我進球了,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

科爾隆回家和父親談到了這件事,父子倆意識到這招真的會奏效。不過即便在幾十年後回看,科爾隆仍然堅持表示他從來不會刻意的秀出這招,他也並不喜歡別人用花哨的盤帶來形容自己。

“我認爲這只是我能想到的一種解決方案,一種擺脫棘手局面的方法。我從來沒事先打算在球場上這麼做,這只是自然發生的事情。”

科爾隆也不可否認,事情確實發生了。在他的對手們看來,這就是一種挑釁和羞辱。

自從科爾隆第一次在俱樂部青年隊使出這招,對手很快明白了應該怎麼招呼他:要麼一肘子撞倒,要麼直接衝着腿踢,總之方法也有很多。不過“海豹過人”的影響範圍有時候也是全局性的。

2007年9月,貝洛奧裡藏特德比,克魯塞羅對米內羅競技,比賽還剩10分鐘的時候,替補出場的科爾隆在角球區附近將球輕輕彈起,然後在頭上一次,兩次,三次…米內羅競技後衛科埃略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一樣衝過來,直接用肩膀把科爾隆撞翻在地。

幾秒鐘後,雙方球員全部聚到事發地,一場羣毆不可避免。這件事在賽後引起了軒然大波,儘管許多球迷認爲科爾隆無論如何都是受害者,但對手的主帥埃默森·萊奧卻認爲這純屬科爾隆自討苦吃。

“將來,他可能還會錯過很多比賽,也許有一天他會被一腳踹到臉上,然後再也不能上場。”

巴西著名的弗魯米嫩塞俱樂部也對事件做了評價,隊長路易斯·阿爾貝託說的相當露骨和驚悚:“這是他對於對手的不尊重,我們都是職業球員。他用這招過不了我,如果有必要,我會用卡波耶拉(一種巴西武術)的動作拿走皮球,還有他的腦袋。”

當然支持科爾隆的聲音也有不少,這其中甚至包括了米內羅競技的部分球員,有讀者給當地的一家雜誌寫信說道:“這個動作就像當年的加林查一樣,把人們吸引到體育場,而像那個野蠻人科埃略,他那種不擇手段的動作必須受到懲罰。”

科爾隆當時爲自己的辯護簡單明瞭:“球迷去體育場,是爲了看一場盛大的比賽,我們需要確定巴西足球的核心理念到底是什麼——是藝術,還是暴力。”

二十年後,科爾隆說起當年的那些衝突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說他很早就意識到,這種過人方式一定會引發巨大的分歧。

“在青年隊的時候,我得到了很多支持,但是在成年隊,甚至我的隊友們也認爲我不應該這麼做。他們會說我是在自找麻煩,所以我和很多老隊員們都有矛盾,他們確實不喜歡我這麼做。”

不過那些所謂的暴力犯規,完全沒有影響科爾隆踢球的心情,“沒有,我喜歡自由的踢球方式。當你用自己最喜歡的盤帶擊敗你的對手時,哪怕被踢了,這種感覺也很好。只要你沒受傷,這就不是一件壞事,這反而會激勵你前進。”

“你看到對方因爲你的這個表現而很生氣,但你偏要這麼做,因爲這是你所理解的比賽的一部分。我認爲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看看內馬爾,當他把對方過掉,然後對方將他放倒,他會感覺很好,因爲這會讓比賽充滿戲劇性,這是巴西足球風格的一個重要部分。”

科爾隆承認所有的教練都爲這件事單獨找他溝通過,並且絕大多數教練也都很難接受這樣的比賽風格。

“有人認爲這沒必要,也有人說這會讓我們的球隊處於危險之中。但我一直很清楚,我永遠不會在自己的禁區裡做這個動作,我只會在對方禁區附近去嘗試,因爲這樣有可能會贏得一個危險位置的任意球甚至是點球。我想的是能爲球隊做點什麼,而不是爲我自己。”

不過意外的情況也有:科爾隆2015年效力於馬耳他聯賽的斯利馬流浪者隊,這裡的主教練甚至想要科爾隆在中圈開球之後就直接表演“海豹過人”。在一次賽前訓話中,這位主教練向全隊解釋了這個離奇的戰術,包括安排一名科爾隆的隊友在開球后迅速將球挑起……

“所有的隊友們都望着我,他們的表情就好像在說,‘真的要玩這麼大?’我跟教練說,‘我該怎麼做?我面前有11名對方的球員,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他告訴我這個戰術的目的是去對方的半場贏得任意球。”

最後科爾隆還是決定試試看,但他很快發現這麼做完全不行:對方球員在開球后朝他撲了過來,科爾隆被撞傷下場。他甚至沒有頂着球走出中圈。

科爾隆20歲就被已故的金牌經紀人拉伊奧拉帶到了國際米蘭,他來到了歐洲,但又似乎從未來過。

在國際米蘭,包括後來被租借到阿賈克斯,科爾隆沒有得到哪怕1分鐘的出場時間。科爾隆隨後輾轉日本、美國、馬耳他和斯洛伐克,即便算上在巴西,科爾隆12年的俱樂部生涯總共只出場了68次,打進14球:這14球裡有9個球是在日本進的,當時他爲藤枝MYFC隊效力,而藤枝MYFC那年還在日本第四級聯賽。

科爾隆的這份履歷確實令人困惑,或許拋開“海豹男孩”的標籤,他也從來沒有兌現過自己的天賦,但更現實的情況是,他在十幾年間重傷了6次,每一次從傷病中恢復之後,他都發現自己又不如從前了。

“我逐漸失去了對足球的熱愛,每次手術之後,我都要花六七個月才能完全康復。當我復出之後,身體都很難跟上,然後我就又傷了。我看着其他球員不停的跑來跑去,我想要跟上他們,但肌肉不允許,結果我可能又要再休息三週。”

忍受總有限度,科爾隆坦言這一切到最後只剩下折磨。“太糟糕了,我意識到不是我不愛足球,而是我不想再承受這些痛苦了,這是我選擇在29歲退役的原因。”

隨着科爾隆掛靴,“海豹過人”也幾乎徹底從職業賽場消失了。2019-20賽季國際足聯頒佈的規則中,類似“海豹過人”這樣容易給使用者自身招致受傷風險的動作,被定義成了“危險比賽方式”。如果有球員在比賽中使出海豹過人,裁判可以判給對方任意球,並給予該球員警告。

同爲巴西人的理查利鬆,或許是當今唯一還敢偶爾嘗試這一動作的球員

回憶起自己過早結束的職業生涯,科爾隆並沒有任何苦澀的表情。過去幾年,他對在美國的生活很滿意。最開始他搬到了康涅狄格州,後來因爲新冠疫情,科爾隆定居在了北卡羅來納州。科爾隆在這裡找到了巴西沒有的工作機會,他在一家足球學校當技術總監,同時也給孩子們授課。

美國的這些孩子對“海豹男孩”的故事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科爾隆認爲這樣隱姓埋名很好。退役之後,他接受了幾次巴西媒體的簡短採訪,但絕大多數需要曝光的請求都被他婉拒了。科爾隆並沒有刻意要掩蓋他的過去,何況現在記得他的人還有很多。

“現在,我更喜歡平靜的生活。很多人告訴我,我必須讓自己的名字不斷被人提起,其實不需要,因爲人們確實還記得。每當有人在比賽中做出類似魚躍衝頂的動作,電視評論員會說,‘小海豹!還記得科爾隆嗎?’這已經讓我很滿足了。”

一位英國記者不遠萬里去到了科爾隆的足球學校,這讓科爾隆不好再拒絕採訪。

“如果你只是電話找我,我會說我不感興趣,但你真的來了,你找到了藏在這裡的我,我感到很自豪,謝謝你來。你看,這腳長傳球從英國直接飛到了美國。”

科爾隆和記者約定的聊天時間是在早晨開課之前,現在,已經有學生陸續進到訓練場,有一對夫婦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這位記者。

科爾隆在最後應邀又秀了一把絕活兒:皮球在他的額頭上歡快的跳起舞,發出美妙的嗒嗒聲。

幾乎所有的足球教練都會告訴孩子們,踢球要擡起頭來觀察四周,可是很遺憾,“海豹男孩”在做頂球的動作時,他的眼睛必須時刻盯着皮球。

他的眼裡終於只剩下足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