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創投吳世春:如果大模型時代的“張一鳴”很貴,我肯定不投

作者|劉楊楠

編輯|栗子

“以前募資,喝的都是紅酒,現在全喝白的;以前募美元,講英文,打德撲;現在募人民幣,玩摜蛋,講招商講反投;以前出差都是去北上廣深;現在不同了,去合肥、贛州、西安,去很多縣城。”

梅花創投創始合夥人吳世春5月的一段脫口秀,戳中了一衆同行的“七寸”。

與此前相比,這兩年創投界的時代鐘擺正在從美元轉向人民幣,從“模式創新”轉向“科技創新”,從高風險高回報轉向利潤爲先的可持續發展。吳世春的脫口秀也由此而來。

美元基金的黃金時代落幕後,隨之生長起來的“募、投、管、退”四大階段的運行準則,都需要重新適應人民幣基金的節奏。此時此刻,美元背景的投資機構需要在新一輪的行業洗牌中重新歸位。

這個過程中,上個時代的老玩家都或多或少正在經歷一番陣痛。不過,時間從未停止流逝,歷史的車輪終歸要向前。“如何儘快找到硬科技時代的生存法則”是所有人都要儘快解答的問題。

對此,吳世春已經在寒冬之前就摸索出了一套方法論,並在梅花創投的真實案例中,一次次驗證其效果。

本文,「甲子光年」深度對話吳世春,聊一聊他如何一次次穿越寒冬,找到早期投資的安身立命之本。

甲子光年:你今年說脫口秀顛覆了以往大衆對你的印象。你爲什麼會去說脫口秀?

吳世春:其實只是個巧合。當時深圳國際創投節的主辦方希望召集投資人說脫口秀。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很好,很多人都答應了,但最後臨陣脫逃了。我認爲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所以最後我就站到了臺上,就這麼簡單。

不過我也沒想到後來效果會很好,我只是用脫口秀的方式表達了一些我想講的內容,段子都是我自己寫的。

甲子光年:最近你有什麼新段子?

吳世春:你知道現在創投圈有多涼嗎?過去一些FA做成了一單融資上億的項目,會在羣裡發幾千塊錢的大紅包,最少也要幾百塊。現在同樣也是融資上億的項目,幾十人搶一個1塊錢的紅包,感覺大家都“窮瘋了”。

這個段子代表的是美元基金退場之後,創投界的“半壁江山”沒有了。因爲美元是更活躍的市場化經營,而人民幣裡有很多是國資。美元退出後,原先的定價和接盤體系都進入“真空期”,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這個真空階段。

甲子光年:“真空期”該如何破局?

吳世春:可能要看國家會不會放開對併購的限制,讓更多優質資產通過併購的方式進入A股市場。

很多優質企業集聚了一級市場投資機構大量的資金。原來國內對併購有些限制,沒有市場化,而是人爲限制P/E倍數。但是資產質量是不一樣的,服裝、食品企業和芯片企業的倍數不一樣,不能用食品企業的P/E值要求芯片企業。

爲什麼中國的SaaS很難?根本原因也是缺乏併購機會。SaaS在全球通常都是按照10倍的P/S來併購,但在國內就不行。

一家公司先在A股上市,通過併購快速把更多的產品並進來,降低銷售成本,實現交叉營銷,這條路在美股是非常暢通的。美股的SaaS巨頭都是通過幾十次併購做起來的,中國就缺乏這個通道。

甲子光年:從你最初創業到現在也經歷了幾輪“資本寒冬”,這次的“寒冬”和以往有哪些不同?

吳世春:以前都是外源輸入型寒冬,美元錢一緊,我們就寒冬。現在人民幣已經自成體系,不會像以前那樣完全手足無措,只是需要適應美元退出帶來的資金缺口和退出缺口。

中國VC市場過去十年投資的一些資產還沒有上市,一些資產甚至“進退兩難”——去美股上不了,去港股上又沒有流動性,A股又有紅黃燈名單。

VC最講究“循環”。投出去的錢轉換成資產以後必須要退出來給LP回報,才能循環得到LP下一次出資。現在這個循環中斷,對一級市場的信心打擊比較大。

其實每一次切換週期都會出現類似的中斷,但是這次的量有點大。上一個週期“模式創新”的資產在這個週期確實沒那麼受歡迎,以前投到的一些優質資產現在可能比較難上市。這是本輪寒冬裡我們面臨最嚴重的問題。

甲子光年:過去半年你大概看了多少項目?今年投項目的標準和以往有哪些不同?

吳世春:過去半年其實看了挺多項目,但是出手沒有以前多了。今年我們預計出手40家左右,看項目的要求會更高。

科技含量、可退出性、可落地性成爲三個新增指標。模式創新時期主看的盈利模式、市場份額增長、收入增長三項指標會退到後面。因爲二級市場對於企業的增長目標要求也不高,更看重盈利能力。過去全球資本投資中國主要是投在中國巨大的增長空間上,但現在A股更看重企業的利潤和可持續性。

不過我們依舊以早期項目爲主,早期投資是我們的立身之本。

甲子光年:你曾提到“早期項目的投資成功率正不斷提高”,在看到訂單確認、頭部客戶驗證後再進行的天使輪投資,投資風險在不斷降低。這是否說明中國正在形成一套獨立於美國風投體系的投資標準?

吳世春:實際上已經逐步形成了。退出是一級市場的“指揮棒”,退出標準指揮着一級市場用什麼樣的標準去投資、估值。

中國早期的VC是以去美股和中概股上市爲主要退出方式,現在則以A股上市爲主要退出方式。A股的標準是看企業的科技含量、利潤以及是否符合國內合規要求和產業指導方向,這已經對一級市場產生顯著影響。我認爲這是中美走向不同的投資方式、估值方式背後的根本邏輯。

模式創新的時代很容易出現winner take over(贏家通吃),形象比喻就是“本壘打”。一個公司佔據很大市場份額。移動互聯網時代基本上只有第一名有肉吃,第二名吃的肉很少。

但在硬科技時代,“本壘打”的情況會越來越少,可能市場份額的前五名都有肉吃。例如商業航天領域,很多家企業都能成功發射火箭,估值也都很好,互相之間也不會通過併購來做大規模,都是各自努力。

甲子光年:近兩三年梅花也開始加註後期項目,你曾說“加註後期項目是爲了把一些看好的項目從幼兒園一直送到大學畢業,讓它賺錢養家”。比如,小牛電動是從天使輪、Pre-A輪、A輪、A+輪,最後投到了Pre-IPO輪。能夠讓你“從幼兒園一直送到大學畢業”的項目需要有什麼樣的特質?這樣的企業會越來越多嗎?

吳世春:第一,企業要能夠自己造血;第二,我們在每個階段都能看得懂,也就是估值和目前業務進度要匹配。有些企業到後期我們就沒那麼有把握了。未來這種情況應該還會有,但不會那麼多,資本也需要分工。

甲子光年:今年人工智能是創投界繞不開的一個話題,這輪大模型熱潮中你看好哪些機會?

吳世春:我認爲數據是AI的核心要素,我更看重那些從數據出發的AI創業者。數據是AI的燃料,你都沒有燃料,AI馬車怎麼跑?所以我更看重像抖音、微信來做通用型的人工智能,他們有數據,有交互場景;或者是在垂直行業中,有足夠的場景、數據和客戶打磨AI。我認爲純粹做AI的公司很難活下來,就像開車一樣,你的燃料都是依賴別人,車是跑不起來的。

甲子光年:你認爲大模型時代的“張一鳴”會是誰?

吳世春:首先他不可能像天外飛仙一樣突然出現,一定是一個連續創業者,此前有足夠的積累,現在等到了屬於他的機會。我不確定“下一個時代的張一鳴”會不會出現,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他的公司價錢很貴,可能對我們不太合適。

甲子光年:現在大模型領域的明星創業團隊都很貴。

吳世春:但張一鳴剛出來的時候並不貴,王興剛出來的時候也不貴。如果現在剛出現一個創業公司就很貴,過了我們的投資階段,那它再好我們也不會追。我們湊進去拿點很小的份額,告訴別人我們投到了“下一個時代的張一鳴”,對我們也沒有意義,發揮不了我們的價值。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們一定要在市場找到“人事時值”合一的創業者出手。“人”指對的人,“事”指做對的事,“時”是指對的timing,“值”代表某個timing上,估值和對應的賠率要合適。如果一個項目我們冒很大的風險,最後賺一倍,那對我來說就沒有意義。

甲子光年:現在是AI投資的最佳timing嗎?

吳世春:有一個細節,你1999年投亞馬遜和2008年投亞馬遜,買進去的股票價格是一樣的,2000年納斯達克崩盤,亞馬遜的估值經歷了很久才漲回去;2016年阿里巴巴上市,但今年年初阿里巴巴股價還跌破了當時的發行價,相當於過去十幾年這家公司漲了這麼多倍,今天估值也是一樣的。

AI也類似,兩年後你去投同一家公司,可能估值是一樣的,但是你已經看到他的業務紮紮實實地做了很多驗證,我再去抄他的底,也是可以抄到的。

很多時候我們不是找到了對的timing,而是FOMO(害怕錯過)的恐慌。如果你因爲恐慌而去投資,沒有必要,要看準再去投,看不準的時候就在估值和賠率合適的情況下去投。

甲子光年:你在2016年提出了“獨角虎”的概念,提出這個概念的契機是什麼?

吳世春:當時的投資機構都在追逐獨角獸,但我發現獨角獸也不是終局。一些獨角獸企業可能會逐漸變成to VC的企業,沒有資本餵食就不行了。所以我把獨角獸又細分爲“獨角虎”和“獨角豬”。它們個頭差不多,但豬需要別人不斷餵食,而虎處於食物鏈頂端,它可以佔據一個山頭獵食,有自我生存能力。

甲子光年:“獨角虎”理念對你平時做投資決策有哪些影響?

吳世春:我發現把“獨角虎”的終局思維紮根於腦中,確實能避開很多坑。

以共享單車爲例,共享單車賽道出現了幾頭獨角獸,但這個生意經不起時間考驗。可能只有一家在場的時候是好生意,有兩三家入場還算個不錯的生意,但100種不同顏色的單車往街邊一放,它可能就不是好生意。因爲它沒有門檻,後續需要資本不斷輸血,而且共享單車還沒有併購價值——這就是“獨角豬”。

與之相對的,我們投資的商業航天項目星河動力就是“獨角虎”。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攻克最高階的液體發動機,而是一步一個臺階,先在固體發動機上取得成功,形成商業化交付能力,同時還推出疾風1號這樣的靶機,一步步賺錢。

但他們也沒有停下自己的步伐,還在不斷突破液體發動機技術,這就是“獨角虎”很重要的特質——不只瞄準山頭上最大的獵物,沿途小的賺錢機會也不放過,摟草打兔子。

甲子光年:這樣會不會導致初創企業不夠聚焦,越走越偏?

吳世春:會有這種問題,所以需要創始人明確大目標,同時能夠把大目標分解成可執行的小目標,一步一個臺階,每一步都能讓投資人和上下游夥伴看到你的進展,看到你的成功,而不是悶頭狂奔,中途沒有任何正反饋,沒有任何里程碑式的成果。

甲子光年:從2016年到現在,你對“獨角虎”的理解經歷了哪些自我迭代?

吳世春:現在把項目的成長和退出等因素都涵蓋進來了,但大方向沒有變化——要追尋能夠自我造血,有護城河,有門檻的項目。

我一直跟我們投資的企業說,你要把我們的投資當做這輩子融到的最後一輪錢去用,這樣才能在謹慎花錢的情況下取得進展,後面有合適的機會當然不排除再融一輪,但不要以融到下一輪錢作爲自己的生存前提。

我最討厭有的企業過段時間來找我說,又沒錢了,能不能再給我加點錢?我把每一次投資,哪怕是借款都當做一次全新的投資去判斷。我可能兩年前覺得你不錯,投了你1000萬,但兩年後你說要借款200萬過橋,我都會把它當做一筆全新的投資,去考量你現在值不值得我再投入200萬。有些情況我可能連100萬都不願意再投了,也許是行業發生變化,也許是我沒看到你的進步。

甲子光年:“新半軍、數智航”(新能源、半導體、軍工、數智化、智能製造、商業航天)是你們的六大重點佈局領域。這六個領域各自壁壘都很高,且跨度很大,如何保證在各個領域中對“獨角虎”的命中率?

吳世春:其實早期投資並不依賴於很精細的行研。

早期投資第一“投新”,創新的東西誰也說不準;第二“投人”,投到有學習能力,有進化能力,有企業家精神,有創新能力的創業者;第三“投勢”,投趨勢和運勢。這中間會出現很多變量。

我們看一個項目很多時候是在正確的趨勢洪流中,尋找模糊的正確。比如在商業航天賽道,要讓我們去研究火箭燃料用液氧甲烷、液氧煤油,還是用固態燃料,我們也說不清楚,甚至創業者也說不清楚。當年我們投理想也不會去分析到底是純電更好,還是增程更好,我們就覺得李想造車肯定靠譜。

我認爲早期投資或VC投資需要綜合判斷項目行還是不行,而不是非要把技術原理分析清楚你才能跟創業者去交流。投資人可能沒有創業者專業,但要能夠幫他們補足短板,幫他融資、做PR,幫他搖旗吶喊,招攬人才,這是投資人的價值,而不是和創業者比誰的長板更長,那是不對的。

甲子光年:“投人”也非常考驗投資人“識人”的能力。你和創業者交流時,第一個問題會問什麼?

吳世春:我會問:“你爲什麼覺得這是你的機會?”這個問題的回答背後包含很多——他是否把這次創業當作他人生中的一個大機會?他爲什麼認爲這個機會屬於他?他爲此做了哪些準備?他和別人的差異化是什麼?

不同的人會給出不同的回答。我們希望能找到自信但不盲目自信,有獨特認知但不會貶低對手,有興奮卻不狂熱,能夠不斷迭代認知、尊重市場,敬畏市場的創業者。

甲子光年:你曾提到一些科學家創業時會嚴重偏科,把公司變成“科技小作坊”,“科技小作坊”有哪些特點?

吳世春:科技小作坊類的企業有三種特質:第一,公司治理制度很原始,基本沒有形成現代化管理制度;第二,只看重研發,不看重商業化落地、產品設計、供應鏈銷售等體系建設;第三,用人上任人唯親,只用自己課題組的學生或認識的人。很多科學家出來創業都會有這種情況。

甲子光年: 和科技小作坊相對的,你也提出了整合式創新的概念,如何理解“整合式創新”?

吳世春:這也是科學家比較欠缺的意識。一些科學家覺得每樣東西都要自己研發,其實社會已經進入大分工時代,波音飛機、阿斯麥的光刻機都需要來自很多國家的上百家企業協作,最終核心企業把大家的科技成果整合起來,變成一個優質產品。

而國內很多科學家都強調創新成果是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過於強調所謂的“自主可控”。一個國家可以強調自主可控,但一家企業過度強調自主可控,就有些狹隘了。

甲子光年:你一直很喜歡投資小鎮青年,現在來到硬科技時代,小鎮青年的創業機會變得更多了還是更少了?

吳世春:我認爲小鎮青年是未來創業市場的主要動力,反而海歸型創業者的成功概率變小了。

硬科技時代要求創業者更懂產業痛點和需求,而不是在美國學了一個新模式,copy to China就好。模式創新時代海歸創業者有信息差的優勢,現在主要看創業者能否紮根一個行業堅持付出。

小鎮青年沒有其他門路,只能拼自己在行業的紮根深度,所以他們可能有更大的創業潛力。

甲子光年:近幾年你在心力會上投了很多心血,今年學員招募的情況如何?

吳世春:“心力”這個創業者品質最初是我提煉出來的。心力會還是一個非常受創業者歡迎的社羣,每次招募報名者非常多。今年差不多有4000人報名,我們嚴格篩選了100多名學員最終加入。去年年初招募的時候,大消費領域的創業者還佔很大比例,今年硬科技創業者明顯更多。之後我們還會成立AI研習社。

時代和趨勢總是影響創業者選擇的最大因素。心力會也會適應時代和創業者的變化。我們希望創業者們能夠在心力會持續成長,相互點亮。我們也會請一些創業導師,包括我自己也會親自去分享、指導,給大家做一些“問診”。

甲子光年:心力會的學員不止是梅花創投的被投企業,你心目中希望心力會成爲一個什麼樣的組織?

吳世春:我最大的期待是,當一個創業者想找一個地方學習成長時,他第一時間會想到心力會。我希望把心力會打造成一個創業者們願意相互信任、相互付出的成長型社羣,而不只是一個培訓機構。

甲子光年:這兩年你個人對心力的理解有哪些變化?

吳世春:我在心力上增加了“自適力”,現在能夠自適的心力可能變得很重要。

原來的心力包括願力、反脆弱力、反彈力,要看創業者在困難時期做正確選擇的直覺。但當外界環境發生鉅變,就要看你能不能快速適應環境,與環境共同進化。心力更加內化,自適力更看重創業者內外交互的能力。

像諾基亞、摩托羅拉、蘇寧、國美這些企業在時代交替時無法適應新環境,也就滅絕了。但有一些新物種,例如百度在移動互聯網時代雖然沒那厲害,但也取得不小進展,到今天的AI時代又開始躍上潮頭。微軟就更厲害了,它的自適力非常強,從操作系統,到雲時代,再到現在的AI時代,一直都在站在潮頭。

如果不能適應環境變化,企業規模越大,上一個時代的資產,就是下一個時代的包袱。比如恆大、碧桂園,看似是龐然大物,規模是它的巨大優勢,但在這個時代,規模變成了他們的負資產。未來整個組織要變成一個學習型組織,小公司要變得更扁平,大公司要變得更有彈性。

(封面圖來源:梅花創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