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話

王蒙是以貓本位的觀點而不是以人本位的觀點來養貓的。(圖/讀者雜誌提供)

貓的命運與它們的主人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夏衍冰心都是以愛貓著稱的。據說夏公之前養過一隻貓,後來夏公落難,被囚多年,此貓漸老,昏睡度日,乃至奄奄一息。終於,夏公恢復自由,回到家,見到了老貓。老貓仍然識主,興奮親熱,起死回生,非貓語「喵喵」所能盡表。此後數日,老貓不飲不食,溘然歸去。

或謂,貓是一直等着夏公的。只有在等到了以後,牠才撒爪長逝。

聞之愴然,又生「人不如貓」之思。

冰心家裡養着兩隻貓,都是白貓。一爲土種,一爲波斯種,長毛碧眼。按當今神州時尚,自是後者爲尊爲寵。偏偏冰心老人每次都要強調,她不喜歡碧眼波斯貓─像個外國人。她強調碧眼波斯貓是她女兒吳青的,土貓才屬於她自己。她稱她的褐眼土貓爲「我們家的一等公民」。她把她與貓的合影送給我與妻,照片上一隻大貓佔了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的位置,老人叨陪末座

心武也養貓,是一隻碩大無朋的波斯貓,毛洗得雪白純淨,儼然貴族望之令人驚喜,繼而心曠神怡。唯該貓對待客人十分淡漠,牠能引起你的興趣,你卻引不起牠的興趣。面對這樣品種優良、貴族氣質的大白貓,你似乎也得略感失落。

劉家還另有一隻土貓。劉心武曾經撰文維護萬有的生存權利貓貓生而平等的觀念,說他鐘愛波斯貓而絕不輕慢土貓。這種輕重親疏的擺法,又與冰心老人不同了。

劉心武曾經撰文維護萬有的生存權利與貓貓生而平等的觀念。(圖/讀者雜誌提供)

我也喜歡養貓。「文革」期間我在新疆伊犁,養了一隻黑斑狸貓,取名「花兒」,是我所在的巴彥紅旗公社二大隊的看瓜老漢送給我的。這隻貓善解人意,我們常常與它一起玩乒乓球。我與妻各在一端,貓在中間。我們把球拋給貓,貓便用爪子打給另一方,十分伶俐。花兒特別潔身自好,絕不偷嘴。我們買了羊肉、魚等牠愛吃的東西,牠竟能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行,遠遠知道我們買了東西,牠卻避嫌,走路都繞道。這樣謙謙君子式的貓我至今只遇到過這麼一隻。

這隻貓時時跟着我。我在農村勞動時,牠跟着我下鄉。遇到我去伊黎河畔莊子整日未歸時,牠就從農家房頂一直跑到通往莊子的路口,遠遠地迎接我。有時我騎自行車,牠遠遠聽到我那破舊自行車的響聲,便會跑出來相迎。我回伊寧市家中,也把牠帶到城市。最初,這種環境的變異使牠驚恐迷惑,後來,牠似乎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習慣於「雙棲」生活,不以爲「異」了。

花兒的結局是很悲慘的。可能牠過於「內外有別」了:牠在家裡表現得克己復禮,但據說常在外面偷食。畢竟是貓。花兒偷食了人家的小雞,被人下了毒餌─真可怕,人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動物,雞的主人在一塊牛肉裡放了許多針,我們親愛的花兒在生育一個月、哺乳期剛滿之後中毒針死去。牠死得多麼痛苦呀!

我現在也養着貓。與夏公、冰心、心武的貓相比,我的貓不修邊幅,不僅邋遢,簡直是骯髒。一些養貓的行家對我嗤之以鼻,認爲我根本不配加入寵貓者的行列。這裡的關鍵問題是,他們這些寵貓者養的貓都是閹割過的無「性」貓,是一些大太監二太監小太監之流(請二位前輩及心武老弟原諒我)。對人來說,牠們太可愛太漂亮太尊貴了,但對牠們自身來說,這算是得寵了嗎?這算是幸運嗎?以閹割作爲取寵的代價,是不是失去得太多了呢?

我養的貓完全是率「性」而爲。我們家有一個小院,四株樹,貓爬樹上房,房頂上是牠的自由天地。叫春的時候,牠引來一羣「男友」,有大黃狼貓、黃白花貓、黑白花貓、純白貓,在房上你唱我和,你應我答,你哭我叫,煞是熱鬧。人不堪其吵鬧,蒙也不改其樂。人需要love(愛),貓沒有love行嗎?蒙甚至縱容貓兒的「自由化」到這種程度:大黃狼貓竟敢大白天從樹上躥到我們的院子,捉我們養的小白貓當衆尋歡。世風日下,貓心不古,嗚呼善哉!

王蒙是以貓本位的觀點而不是以人本位的觀點來養貓的。我養的貓又野又髒,參加選美是沒有戲的,但我仍然爲王蒙養的貓而慶幸。

波斯貓。(圖/讀者雜誌提供)

(田龍華/摘自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不爭論的智慧:王蒙經典散文》一書)

《讀者雜誌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