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線生產的僞古城,我看膩了
作者 | 李翼題圖 | 圖蟲創意
古城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成爲人人爲之神往的“文化打卡地”了。
麗江古城、鳳凰古城充斥着大同小異的酒吧、清吧、駐唱歌手。南鑼鼓巷、寬窄巷子雖然“南轅北轍”,卻林立着全國服裝、餐飲、零食連鎖品牌;兜售着包裝不同的“城市記憶酸奶”,卻分明是同樣的配方。
一樣的石板路、一樣的飛檐灰磚、一樣的特色小吃、一樣的叫賣,對於普通遊客而言,若想找到一座古城真正特立獨行的性格和歷史文化,還真不是一件易事。
對一座現代化城市而言,古城代表着一座城市的記憶、發生過的故事、民俗文化的標本和普通人生活過的痕跡。若通通換成彼此複製的高樓大廈,一座城市,尤其是中國的城市,一定是乏味的,是隻允許高效和經濟存在,而不接納人的情感和心靈的棲息地。
在我去過的每一座擁有古城的現代化城市裡,城市都像被劃分成了兩個時區,一個是狂奔的、焦慮的現代時區,另一個是雋永的、從容不迫的歷史時區——在我看來,這便是古城區的意義。
鳳凰古城。(圖/unsplash)
我們所熟知的諸多古城明明都承載過許多不一般的故事,生活過不同的民族,也有迥異的文化個性,爲何在重新開發、建設、運營多年後又會給人難以辨別之感?這些古城是如何在一衆歷史文化建築羣裡成爲近年來的代表性古城的?
在逐漸衰老的古城重新融入居民生活、與城市一起蛻變的過程中,人們做對了什麼,又做錯了什麼?
搶救古城
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阮儀三被業內稱爲“護城人”,曾撰寫多部古城保護紀實作品。在他的筆下,我們或可窺見一些代表性古城得以留存和重新獲得生機的偶然和必然。
新中國成立後,許多地方政府古城保護意識極爲淡薄。
1963年,同濟大學着手編寫《中國城市建設史》,阮儀三跟隨同濟大學教授董鑑泓到山西省進行過實地考察。他們從大同、太原等地,沿着同蒲鐵路南下,不時見到山西的許多城鎮,像太谷、平遙、新絳、洪洞等,都保持着完整的古城風貌,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到了20世紀80年代,不少古城,也都亂拆了大批古色古香的民居,亂開了大馬路,蓋起了沒有特色的方樓房,古城遭到很大的破壞,有的甚至基本上將古城拆光了。”
平遙城由於在20世紀50年代以後經濟發展緩慢,建設活動較少,受到的破壞就輕些,算是這些古城中僅存的孤品。但是,改變古城風貌的衝動已經產生,改變城市面貌的“宏偉”打算已經出臺。縣裡已經制定一份“平遙城總體規劃”,根據這份規劃,古城中要縱橫開拓出幾條大馬路,城市中心要開闢出廣場,在原有的市樓周圍要建造環形的交叉口,還要建設新的商業大街。
如果按照這個規劃實施,平遙古城同樣不復存在了,山西省建委建議阮儀三、董鑑泓等人做顧問。他們立即趕到平遙去,一看,情況果然如此。古城的西部已經在按此規劃實施,城牆上已經扒開一個大口子,正在拓寬馬路,180米長的道路兩旁的傳統民居已經被拆除。
平遙的文管所所長告訴他們,拆除的全部都是明清時期的老民居。他們馬上向平遙縣政府建議,立即停止這種“建設性”的破壞,並和山西省建委商定,由他們來幫助平遙縣重新做總體規劃。
爲滿足古城內人們生活改善的需要,在不破壞古城格局的前提下,他們的規劃中設計了一條環形車行道,也安排了排水及電力、電信工程的管網等。
更爲重要的是,在古城的西面和南面,規劃開闢了一塊新區,城市新的建設和發展,全部放在新區裡,建設的方針是“新舊截然分開,確保老城,開發新區”。
平遙古城南大街。(圖/圖蟲創意)
開始的時候,縣政府對這個規劃抱着相當懷疑的態度。阮儀三後來回憶:“這也難怪他們,那時候人們滿腦子地要發展經濟。而我們卻提出了要保護古城,似乎很不合時宜。所以一時古城的保護工作進展得並不順當。”
帶着整理好的資料,阮儀三到北京找到建設部和文化部的有關負責人,向他們彙報了保護平遙古城的重要文化價值,說動了古建築學家羅哲文撥專款用於修復已經受損的平遙古城牆。
在多方努力下,平遙成爲第一個以整座古城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城市。
2023年11月1日,太原。在晉祠公園裡拍照的遊客。(圖/阿燦)
周莊、南潯等江南古鎮,也在阮儀三的斡旋之下,得以逃脫被工廠、建築、填河項目吞噬的厄運,成爲如今的“大文物”之一,也成爲遊客時常流連之地。
但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阮儀三記得:“南潯鎮領導看到許多地方搞了主題公園、仿古街等,也在南潯古鎮邊上新建了‘江南水鄉一條街’,還仿造了一座北京天安門式樣的城門樓,卻忘掉了自己擁有那麼好的水鄉風光而不去保護治理。”
1997年,阮儀三提出江南水鄉古鎮應聯合共同申報世界文化遺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遺中心邀請江南六鎮的鎮長到歐洲去參加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培訓。阮儀三多次找湖州市和南潯鎮的領導,他們不感興趣,覺得保護古鎮沒有什麼“花頭”,而別的工作還忙不過來。
古城更新熱潮:“重形態、輕文脈”
在改革開放後,隨着城市化進程加快,老城改造和拆遷改善了人居環境,但也在一定時期內破壞了古城。
自國家頒佈《黃山市屯溪老街歷史文化保護區保護管理暫行辦法》,我國方逐漸形成“文物古建—歷史街區—歷史文化名城”的整體保護格局,包含古城在內的歷史文化遺產保護體系逐漸走向成熟。
山西大同古城夜景風光。(圖/圖蟲創意)
《古城更新:空間生產視角下的城市振興》一書總結了古城更新的三種方向。
一是以商業爲導向的古城更新,在古城中建設商業設施,或者將原有的古城建築改造爲商業經營場所,引入商業經營活動,吸引消費,從而直接創造財富。
二是房地產開發導向的古城更新,通過對古城內落後的建築和設施進行拆除,在古城內建設現代化的住宅區或商業體,從而將傳統、落後的古城區域改造爲一個現代化的居住、商業區域,並通過對附着物的建設、設施和服務質量的提升,推動古城區塊乃至周邊區域的地價升值。
三是以文化和旅遊爲導向的古城更新,深入開發和挖掘古城內所擁有的歷史文化資源,並圍繞這些歷史文化資源打造古城的文化標籤、彰顯歷史底蘊,將古城內的歷史建築、文物古蹟進行保護修繕和展覽,將古城打造爲城市中的文化旅遊景區,並對景區內的建築、配套基礎設施和服務設施進行保護、修繕和改造提升,使古城承接現代化的旅遊業和服務業,從而推動財富的創造。
對一座古城而言,佈局、街道、建築、民俗風情都是吸引遊客的地方。麗江古城即便被人詬病,但小橋流水、四季鮮花、木質院落、石階盤旋而上,依然讓人有涉足的慾望;鳳凰古城的吊腳樓、木橋、燈火,更是多民族交融後遺留下的痕跡;平遙古城的“土”字形街道佈局,讓人瞬間回到明清時期的城市格局。
然而,在形態之外,一座古城還能如何留住更多遊客,讓人擁有再度遊玩的熱情?尤其是在“仿古”建築羣不斷複製,很多人想借“古”之形態吸引更多客流量的時候。
2023年9月21日,山西忻州古城。(圖/餘晨)
走過全國多個古城古鎮的阮儀三在《真僞之問:何謂真正的遺產保護》一書裡提到,過多過濫的“老北京”“三國城”等堆砌不出真正的文化,這些人造景觀在飽受風吹日曬後,終不過是些建築垃圾。
“我國的一些地方卻沒有把握好發展旅遊的‘度’。發展旅遊首先要保護好文化遺產,尊重遺產地的自然生命進程,而不是再造‘文化景觀’。文化項目工程的根本出發點不在於保護城市遺產,而更多的是考慮旅遊,一些地方政府爲發展旅遊才進行保護,纔來建設文化項目工程,出現了本末倒置的現象。”
“首先,重建的新房子沒有時間的歷史疊加痕跡,而原真性的根本就在於它的時間性,在保護中如果無法體現它的時間性和歷史感,那麼城市遺產本身的價值將被遮蔽。歷史建築應該是歷史的原物,而利用現代材料重新修建的是新建築。老建築在被拆除之時,其實已經宣判了它的消亡,它的存在已經結束了。重建起來的建築,是一個新的存在,它所代表的技術、材料、工藝水平都是當代的,不具備時間的累積過程,而我們保護城市遺產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保護鐫刻在遺產上的那一段時間歷程、那一段歷史歲月。”
人生活的古城,並非純商業的古城
阮儀三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分享過一件事:
“日本的古村落,民間自發保存下來的就有164個,國家保存的有1000多個。像京都郊區的嵯峨山居完全是草房子,原來蓋房子的稻子收成很低,稻稈很長,他們專門種這個稻子,修房子用,因爲每3年就要換一批草。這164個村莊是怎麼來的?高速公路要開到村子裡來,但是日本的農民覺得不要現代化進到村子裡來。妻籠宿、馬籠宿都是這樣的地方,高速公路距離村落至少3公里。”
“他們很樂意住在祖父親手造的房子裡。我問村民:‘你不要空調,冬天不是很冷,夏天不是很熱嗎?’他說:‘我祖宗就是這樣幾輩子過下來了。你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心靜自然涼嘛。’我一聽很慚愧。”
在所謂的“古”形制之外,古城更重要的是真正的生活感,倒不是說一定保持過去的生活方式。
拿麗江爲例,10多年前,我到束河古鎮時,常常能夠看到納西族的老人在河道旁邊曬太陽、嘮家常,心情好時,興起唱歌,引來街坊鄰居走出家門,彼此相應。路過家門口,當地居民還會請你進院子吃一頓臘排骨。
等多年後再去,院落已經不知道被轉手了幾次,外地人在這裡開客棧,流水化的程式,讓人覺得,束河已經和全國各地的古城甚至新建造的“僞古城”無異了。
沙溪,二十年前的麗江古城。(圖/圖蟲創意)
但很多古城不再一窩蜂地發展連鎖門店,爲了商業和旅遊過度開發一個古城殘存的歷史感。在一些古鎮,你可以看到被圈起來的“原住民生活狀態”在固定時間展示、演出,體驗少數民族的文字和藝術。如平遙古城,你會看到晉商文化和金融論壇的結合;如鳳凰古城,你會看到當地民間技藝和少數民族的精美服飾。
但古城究竟是屬於遊客還是屬於在此生活了數代的人呢?麗江的古鎮仍然很美,只是許多居民已經遷出,很少會遇到唱歌相應的畫面了。
我很喜歡《古城更新:空間生產視角下的城市振興》的一段話:
“某種程度上,古城體現了空間對流轉不息的時間的‘挽留’,由變遷、故事、記憶等歷史文化要素構成的精神空間,是古城的靈魂。在‘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興衰沉浮之間,古城留下了曾經喧鬧繁榮的蛛絲馬跡,這些痕跡不僅僅存在於斑駁的建築中,更在那些讓人們津津樂道的歷史故事裡,在代代傳承的生活方式、民俗習慣裡,在歷代居民的生命記憶裡……這些由歷史故事、生命記憶、生活方式、民俗習慣和傳統手工藝等傳統文化構成的精神空間,是古城形成其獨特性的重要基礎。”
王佃利、王玉龍、黃晴《古城更新:空間生產視角下的城市振興》;阮儀三、李紅豔《真僞之問:何謂真正的遺產保護》